汉武帝罗致御前的,既有词赋家司马相如、枚皋、严助、东方朔等,也有音乐家李延年等辈,还有天文学家唐都、落下闳等,史学家司马迁最初也在网罗之列,一时也可谓人才济济。汉武帝命这些学士文人随从左右,有事时,让他们与闻朝议,献赋作颂,平日里,则“俳优蓄之”,不过是御用清客。东方朔是明白人,自甘倡优,只在御前插科打诨。他与司马相如是汉赋名家,相如的大赋最受武帝的青睐。这种大赋是那个时代的招牌产品,以99%的内容来歌颂夸耀帝国的富庶强盛与皇帝的英明伟大,留上1%的篇幅来一点讽谏规箴,借用一位文化学者的譬喻,充其量只“在文化的脂肪上挠痒”。司马迁太傻,真把“牛马走”当成了主人公,立马被皇帝整成“刑余之人”,终于幡然醒悟,自个儿“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这才发愤独立,有了“成一家之言”的《史记》。汉武帝创立的文化机构以乐府最着名,命李延年主持全国民歌征集。一些优秀的乐府诗曲固然赖此而传世,但其初衷不过让民歌为文化繁荣妆点门面(早就流传民间的乐府诗与司马迁发愤着成的《史记》,或来自底层,或出乎异端,代表了当时文化的真正精华,但都不是汉武帝文化国策卵翼下孵化成功的)。总之,新设文化机构也好,畜养文人学士也罢,其目的无非既为文化繁荣鼓噪造势,更为太平盛世歌功颂德。
第四项文化政策,倚仗国家权力与财富,大搞阔气排场的文化庆典。
汉武帝在位期间,隔三岔五地举行明堂、郊祀与封禅等大典礼,宣扬汉家受命于天。关于郊祀,他一年祭太一,二年祭后土,三年祭五畤,三年一轮回。汉武帝命李延年创作《郊祀歌》,找来童男女组建了大型的御用乐队,千乘万骑浩浩荡荡,在一路弦歌鼓吹中,向郊祀地进发,大摆不可一世的气派。上古三代,只有炎、黄与尧、舜、禹等功德盖世的圣王才有资格行封禅大礼,但那只是个传说。秦始皇是载诸信史的封禅第一人,却备受儒生讥讽。而汉武帝特别热衷这种高门槛穷折腾的自娱自乐,从元封元年(前110)起,不惜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先后封禅达六次之多,几乎每五年就搞一次。郊祀、封禅之类,“皆虚文无实际”(钱穆评语),汉武帝却乐此不疲,硬是把庆典虚文铺排成文化繁荣。
且举一例,以概其余。敦煌屯田兵套住一匹野马,汉武帝说成是天神太一所赐的天马,命李延年谱《太一之歌》以为颂扬。骨鲠之臣汲黯直言不讳道:“王者作乐,应该上承祖宗德政,下合百姓民情。为了一匹马,又作歌,又谱曲,还要荐献进宗庙,我真不知先帝和老百姓是否听得懂这种音乐!”凭借君主的威权与国家的财力,以独尊儒术为指导方针,汉武帝打造出一个文化繁荣的表象,其主流就是这种老百姓听不懂也看不懂的捞什子。乍一看这种文化繁荣,外观上冠冕堂皇,光鲜照人,本质上却是阿谀大一统集权的宫廷文化。这种莺歌燕舞的虚假繁荣,不过是汲黯痛斥的“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而已。
继暴秦以后,儒学兴起,虽有其思想与社会的内在之势,但吕思勉以为,“其得政治上的助力”,则是重要原因之一。按史家张荫麟一针见血的说法,“汉武帝虽然推崇儒家,却不是一个儒家的忠实信徒”,他最得力的帮手,既不是为他规范策划的大儒董仲舒,甚至也不是曲学阿世的公孙弘之流,而是“以峻文决理”的酷吏张汤之辈。汉武帝独尊儒术下的文化繁荣,纵然千般光鲜,万般堂皇,说到底,不过是包裹其专制集权的一袭华衮。
战国以来百家争鸣因秦朝暴政而戛然中止,及至汉初,思想自由乍露短暂的复苏之机,但汉武帝的独尊儒术最终扼杀了这一线生机。顾颉刚论及独尊儒术的负面影响时指出:“儒家统一实是中国文化衰老颓废的征验”,“于是专己武断,思想渐致锢蔽了”。范文澜说汉武帝时期“文化的极盛”,是其表象;顾颉刚说独尊儒术是“文化衰颓”的开始,是其实质。相对于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血与火来摧毁文化,独尊儒术下的文化繁荣,对中国文化的戕害,不啻是“软刀子割头不知死”。
(本文原载2012年2月26日《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题为《汉武帝时代文化大繁荣的本质》)
豺狼当路,安问狐狸
自东汉中期起,外戚、宦官与清流官僚构成左右朝政的三大集团。吕思勉指出:
汉朝时候的社会,本不及后世的平等。它的原因,是由于(一)政治上阶级的不平,(二)经济上分配的不平。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倘使政治清明,也还可以敷衍目前,为“非根本的救济”;却是后汉时代,掌握权柄的不是宦官就是外戚。
我们不能将三大集团统斥为一丘之貉,以一句“统治阶级内部狗咬狗的权斗”抹杀所有是非。毫无疑问,外戚与宦官代表着王室,是统治阶级中最腐朽的特殊集团;而清流官僚代表着文治政府(按钱穆之见,汉武帝以来文治政府开始脱离王室而独立,是政治制度的一大进步),力图还国家民众一个相对清明的政治环境。东汉和帝以降,倚恃君主好恶的左右摆动,外戚与宦官两大集团轮番控制朝局。但不论哪个集团上台,重用的都是自己一流人。区别仅仅在于,外戚倚重的是娘家伯叔兄弟及其党羽,宦官集团起用的是惟命是从的鹰犬死党。这样的政局哪会清明!而黑暗腐败的中央政治,总是勾结地方上贪墨官吏与不法豪强,鱼肉当地民间的弱势群体。吕思勉这样概述当时情势道:“中央的政治一不清明,各处郡县都布满了贪墨的官;各处郡县都布满了贪墨的官,各处的土豪,就都得法起来。那么,真不啻布百万虎狼于民间了。”且以顺帝朝为例,以张婴为首领,聚众万余人,在扬州、徐州之间(今江苏南部)长期“寇乱”。这一群体性事件的真正起因,是那些弱势群体“不堪侵枉,遂复相聚偷生,若鱼游釜中,知其不可久,且以喘息须臾”。
且说汉顺帝11岁即位,成年后立侍中梁商之女为皇后;不久,就拜梁商为大将军,其子梁冀为京城最高长官河南尹。梁商还算安分,梁冀却“居职多纵暴非法”,竟公然“遣人于道刺杀”告发他的洛阳令吕放,还目无国法,“尽灭其宗亲、宾客百余人”。梁商一死,顺帝就命梁冀接替他老爸的大将军之职,还让梁冀之弟梁不疑代为河南尹,梁氏兄弟成了专横跋扈的官二代。继和帝朝的窦氏、殇帝朝的邓氏以后,梁氏外戚集团掌控了朝政大权,而且为恶更烈。
按吕思勉的说法:“凡是一种特殊阶级,不到他应当灭亡的时候,无论他怎样作恶,人家总只怪着阶级里的人,并不怪着阶级的本身。这是社会的觉悟,有一定的限度”。然而到东汉中叶,人们已普遍觉悟,把朝政贪腐污浊的总根子指向外戚与宦官这样的“特殊阶层”。在推动社会觉醒上,清流名士的大声疾呼与殊死抗争起着积极的作用,而他们向外戚、宦官的斗争,就具有历史正能量的作用。
史称,顺帝“委纵宦官,有识危心”。皇帝有危机感,固然值得肯定,但放纵宦官来夺回外戚的权力,无异引虎驱狼,则是绝对昏招。汉安元年(142年),顺帝也认识到有必要在地方上惩治贪腐,整肃纲纪,便亲选八位“素有威名者”,分行天下。八使犹如后世的钦差大臣,也仿佛现代的中央特派大员。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大举措,史称“八使同时俱拜,天下号曰八俊”,朝野翘首引领,期望值相当高。据《后汉书·顺帝纪》载:“遣侍中杜乔、光禄大夫周举、守光禄大夫郭遵、冯羡、栾巴、张纲、周栩、刘班等八人分行州郡,班宣风化,举实臧否。”《后汉书》对他们承担的两大使命交代得比较原则,对照其他史书便相对清楚。所谓“班宣风化”,据司马彪《续汉书》,就是“其有清忠惠利,为百姓所安,宜表异者,皆以状上”,也即树立正面的榜样力量。而所谓“举实臧否”,据《资治通鉴》,就是“其贪污有罪者,刺史、二千石驿马上之,墨绶以下便辄收举”,说得浅显点:出使者倘若查访到贪墨的官员,凡是州刺史与郡守级别的方面大吏,必须以驿马快递上报给朝廷惩处;至于县级官员,有权直接将他们就地法办。不言自明,“举实臧否”,即惩治贪腐的地方官,才是朝廷派遣大员出使的真实用意。这些使者都是“耆儒知名,多历显位”,官衔也都不小,光禄大夫是九卿之一光禄勋的副职,相当于当时的副部待遇,由此足见汉顺帝的惩贪决心。
八使之中,要数张纲最年少官微,却颇有主见。此前,他得知顺帝虽有危机感,却引用宦官,便慨然长叹:“秽恶满朝,不能奋身出命,扫除国家之难,虽生,吾不愿也!”立即上书,规劝顺帝说,外戚集团与宦官集团都不能倚重,应“少留圣思,割损左右”。当然,顺帝还是拉这个特殊阶层打压另一特殊阶层,走他危险邪乎的权斗钢丝。
再说杜乔等七位使者相继离开京城洛阳,络绎赶赴指定州郡。惟独张纲卸下使者专车的轮子,埋在京城都亭之侧。有人询问其故,他愤然说道:“豺狼当路,安问狐狸!”在他看来,地方贪腐的总根子全在朝廷,现在让八使按察地方,不过去逮几只狐狸而已,而豺狼却仍在朝中当政,完全是治标不治本的把戏。拒绝出使后,张纲退而上奏道:“大将军梁冀、河南尹梁不疑倚仗外戚的身份,占据要害的职位,贪婪敛财,骄纵无法,重用谄谀,陷害忠良,实为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应加。我条陈他十五款无君的罪状,都是正人君子所不齿的。”张纲的奏书及其埋车都亭的快举,让整个京师为之震动。顺帝尽管明白张纲的耿直之心,也深知其所奏都是事实,但在“豺狼当路”的情势下,“内宠方盛,诸梁姻族满朝”,对张纲冒死上奏“终不忍用”。
梁冀却恨之入骨,派张纲出守广陵(今江苏扬州),去对付徐、扬之间历时十余年的张婴“寇乱”。他的如意算盘是,张纲即便不为所杀,也可以找碴算计。张纲赴任,直抵营垒,只带十余亲随,约见对方。张婴见其诚意,出营赴会。张纲说:“前后那些郡守恣意贪暴,致使你们怀愤集聚,他们确实有罪,但你们这样闹事也不对。现在主上派我来,不想加以刑罚,而要给以安抚。当然,你们如果执迷不悟,那就大兵将至。两者利害,还望三思。”张婴表示,自己所以起事,不过是游鱼偷生釜底,因无法上达朝廷,现在情愿归服。张纲解散起事群众,亲自为他们解决居宅与田地问题。史称“人情悦服,南州晏然”,南方州郡终归稳定。朝廷对张纲“论功当封”,却遭到梁冀的阻挠。在广陵一年,张纲病故,扶老携幼前来吊唁的老百姓不可胜计,都说:“千秋万岁,何时复见此君!”张婴与其五百旧部为张纲成服行丧,千里迢迢将灵柩从广陵扶送回洛阳,一说送回其老家犍为(今四川彭山东),还为他背土垒坟。老百姓心中有杆秤,对张纲的反腐与为政作出了最高的评价。
张纲拒绝出使,其他使者巡察结果究竟如何?对郭遵、冯羡、栾巴、周栩与刘班等五人的出使,现存各家《后汉书》未见片言只语,显然无可称述。《后汉书·周举传》虽有记载,却仅十二字:“劾奏贪猾,表荐公清,朝廷称之”,表述笼统空泛,其成效恐怕也不宜高估。唯有杜乔巡察兖州,成效最堪称道。据《后汉书·杜乔传》,他表彰太山太守李固为政“天下第一”(桓帝初年,李固与杜乔终因反对梁冀,惨遭杀害,暴尸洛阳城北,此是后话),还举报陈留太守梁让、济阴太守泛宫、济北相崔瑗等贪赃达“千万以上”。梁让是梁冀的叔父,泛宫、崔瑗也都为梁冀“所善”,由于梁冀这头豺狼当路,连逮住的那几只狐狸,也依然逍遥法外。《资治通鉴》说,“八使所劾奏,多梁冀及宦者亲党,互为请救,事皆寝遏”。即以杜乔举发者为例,最终无不不了了之:作为大将军之叔,梁让受到奥援自不在话下;泛宫不仅受到庇护,桓帝初,梁冀竟让杜乔荐他出任尚书,杜乔以其“臧罪明着”,严词拒绝;崔瑗虽已赴廷尉受审,却“上书自讼,得理出”,也来个无罪释放。
总之,汉顺帝朝八使出巡的大举措,充其量只是干打雷不见雨的反腐过场戏,从而印证了张纲的说法:“豺狼当路,安问狐狸!”
(本文原载2013年2月24日《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题为《东汉顺帝“八使出巡”的反腐戏》)
何以文人不自由
《明代文人的命运》(樊树志着,中华书局,2013年8月,下称《命运》)选择了有相当知名度的十八个文人,包括刘基、宋濂、方孝孺、解缙、康海、唐寅、徐渭、祝枝山、王守仁、何心隐、李贽、顾宪成、高攀龙、钱谦益等,分六个专题,对他们的坎坷命运进行了类型解读,勾画出风涛险恶的政治生态下各具个性的面影。
文人,古时也称士大夫,现代划入知识分子的范畴。一说到文人,不禁让人低吟陈寅恪“最是文人不自由”的名句,也联想到宋代刘挚“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旧训(原作“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在君主专制政体下,文人是否“足观”和“自由”,其实具有某种匹配关系。文人“足观”与否最终取决于“自由”与否,而这种自由度不外于来自两方面。首先是社会大环境为文人划定的思想、言行的政治空间,任何朝代的文人只能在这一空间里周旋腾挪,别无抉择的余地。然而,自由不仅仅指现实的政治空间,还有另一层面,即文人自身的精神自由度,这种空间的大小与文人自身的人格修为、价值追求乃至思想高度都密切相关。
相对说来,在中国古代,宋代文人具有较高的自由度(其属性与现代自由自不应等量齐观),其关键在于对知识分子的基本国策。用今天的话说,宋朝制度的顶层设计远比明朝来得宽松,立了不杀士大夫和言事人的祖宗家法(虽偶有特例,但整体还是执行的)。就大环境言,明代文人享有的政治自由度大不如宋代,其根本原因在于君主政体越发内敛与专制。由此可见,由制度顶层设计建构起来的历史大环境,无疑是文人能否相对自由的首要前提。
自儒家成为主流价值之后,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始终赖其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当然,在既定大环境里,一个文人能否执着坚守价值观,在精神思想层面获得最大的自由度,自身的抉择还是起相当权重的。《命运》提供了足资对照的两个典型:高攀龙“祸患突临,从容就义,有内省不疚、不忧不惧气象”,达到了“原无生死”的最高境界,备受后人仰慕;而钱谦益在精神自由度上把持不住,先为逆党翻案,继而腆颜新朝,终为后世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