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洋从咖啡厅走出来,回到在办公室,戴着耳麦听《二泉吟》。她反反复复地听着,让那满溢的泪河,肆意地流淌。眼泪淌过脸庞,挂在鼻尖上,挂在嘴唇上,下巴上,又摔碎在衣襟上,摔碎在地上,源源地摔碎,摔得那样沉重。
电话铃响了,她拿起电话。
“喂,你好。”
“紫洋,我是闫岩。晚上六点,我约你到迎宾馆坐坐。”闫岩怕紫洋推辞,赶紧用肯定的口气说:“是我去接你?还是你开车来?”
“呃?这倒不错,中午白海棠,晚上迎宾馆,好事成双,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紫洋心中郁闷,一张嘴就是怨气。“真是不巧,我晚上有应酬去不了。闫岩,好意我领了,吃饭嘛就免了吧。”
“怎么?不给这个面子?”闫岩听不懂紫洋说什么,只知道她在拒绝,一下子着了急。
“天天见,都忙,算了。”
“天天见?我今天可没去吃饭,应不应该补上?”
“坐坐也好。不用接了,我开车过去。”
他们来到A城的迎宾馆。还不到上客高峰,可以尽兴挑选雅间。紫洋的目光历来就挑剔,她一连看了好几个雅间,最后选中了一个情侣间。这个雅间很别政:藤编的壁,藤编的顶,藤编的桌椅。桌上摆着精致的插着几束淡雅的小碎花的藤编花瓶;壁上挂着装满鲜花的藤编花篮;顶上吊着透着橘红灯光的藤编灯罩。
紫洋点了清蒸河蟹,XO酱爆蛏子皇,粤味四蔬,银鱼汤和一瓶王朝干红。服务员为他们各倒了一杯酒退了出去。
两个人默默无语,谁也没有想到举杯。紫洋避开闫岩灼热的目光,瞅着花瓶里的玫瑰花发痴。闫岩静静地欣赏着她的痴。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紫洋了。饭局天天有,他只能和紫洋礼节性的问候,客套地给她介绍客人,最多借客套的握手机会宣泄一下压抑已久的情感。原来只有他才能不敲门而进的那间充满浓情蜜意的办公室,在雨宣的“监视”和“侵占”下已经久违了。紫洋的业余时间是他上班的时间,而他本来就很少的业余时间,却又是紫洋最繁忙的工作时间。更何况二人对事业都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所剩的时间本来就寥寥无几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两个人独处的机会,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想说的事告诉紫洋。他见紫洋脸色有些阴沉,不敢问为什么,更不敢直接切入主题,只好把厂里经常发生的事当序幕,哪几款家具销路好。其中哪几款是根据紫洋的法设计出来的,他的客户对餐饮文化沙龙非常感兴趣。直到谈到文化沙龙,紫洋才来了兴致。后来不知怎么才绕到要说的主题上。
“唉——”闫岩自言自语道,“爱情是甜蜜的。为什么我们却这样痛苦,我受不了了,我要改变这种状况。紫洋,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一定要邀你吗?”
“知道。”
“知道什么?”
“闫岩,我们已经不是浪漫幻想的年龄了,现实一点,把我忘掉。我们没有未来。就算有,那个未来也是充满歉疚和痛苦的。”
“对,就算有,你终于承认就算有了。紫洋我来告诉你,我们那个未来的歉疚和痛苦远远抵不过现在所受的痛苦,难道你不承认?”
“可是做人要有良心。”
“爱情和良心是两会事,玉琳她好歹和我夫妻一场,我不会亏待他,不存在良心的问题。”
“闫岩,忘掉我吧。我永远不会做愧对别人的事。愧对别人的痛苦远比忍受孤独的痛苦大得多。”
“把你忘掉?你以为我不愿意?我完全是身不由己,我管不了自己!”闫岩喝了半杯酒说:“紫洋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要离婚,我要娶你!”
“可是我决不会和一个抛弃自己老婆的人结婚。”
他们都沉默了,自斟自饮起来。紫洋的脸色是白的,闫岩的脸是红的。两个人虽是醉了,态度都很明朗。
“为我们有幸成为朋友再干一杯。”紫洋举起酒杯。
“此言差矣,为我们永远相爱干!”闫岩说。
“可是我宁愿斩断情缘,也不去做亏心事。来呀闫岩,为我们不做亏心事干。”
“不不,为我们今天、明天,无数个明天永远爱下去干。”
“闫岩,我们都进入了不惑之年,应该理智一些。是不是?”
“我很理智,我主意已定,但我不愿让雨宣干预这件事,我要让他先离开酒店。”
“让雨宣离开酒店?不行不行,我舍不得他,舍不得!我准备提拔他当我的助理。”
“那么,你舍不得他,你就舍得我?”
“反正我不愿让他走。”
“愿意让——他走也得走,不愿——意让他走也得走。”
就像雨宣真的要走一样,紫洋顿时感到一种彻心彻底的孤独。她生气地说:
“你不觉得有些跋扈?”
“跋扈就跋扈?”
岚岚从白海棠出来,跑到她第一次邀雨宣的地方。她双手合抱,脸紧贴着那棵老槐树号啕大哭。哭罢,用手指在地上写着:闫雨宣我恨你,恨透了你,我要报复。她想了好多报复的方法:找人打他一顿,不行;和赖皮好,让他吃醋?不行;当着众人的面揭他的短,也不行;找汪紫洋,让她放弃?更不行。……她苦苦地想着,嫩脸上满是树皮的印痕,印痕里忽闪着恨泪。
下午五点,岚岚回到家里。她选这个时间回家,是因为这个时间,父母有事,她不愿让父母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失恋的可怜相。
客厅里满墙的水银玻璃正对着门。她一进门,一个狼狈的泪人愤愤地朝她走过来,那一刹那,她没有反应过来,只顾往墙角躲藏,一不小心踢倒了暖壶。暖壶碎了,滚烫的水流了一地。
“恨死我了,恨死我了。”岚岚嘟哝着,拿了拖把去拖地。地上的水和玻璃碴越拖越多,她把拖把“咣”的一声扔在了地上。进了厕所。厕所没有卫生纸,又返回到父母的卧室,从床底下取出一卷。边走边拆。刚走到客厅,不小心手中的卫生纸一圈一圈地滚落在地上。她怒不可遏,索性拽着手中的纸头狠狠地抖。抖完,拾起拖把在地上乱搅、乱戳。嘴里不停地喊:
“为什么都和我过不去?为什么?为什么?”然后又进了厕所。从厕所出来,她发现抽屉里有一样东西,这件东西她天天见,却熟视无睹,今天却成了她解脱的“救星”。然后,她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化妆。太多的粉底霜白乎乎一片,一下子渗透不到肌肤内。她开始拍打面部。越拍越生气,最后,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搧了起来。
当她洗去面霜,重新化妆时,情绪越来越平静。一种无牵无挂的平静。
岚岚的父母从朋友家回来,见岚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穿着一件米色的连衣裙,手里半握着一枝红玫瑰,右耳上掖着一朵小黄花,眼上沾着长而密的蓝睫毛,唇上涂着像钻石一样放着光彩的粉色唇膏,这异常的打扮和装束,让岚岚的父母顿时冷汗津津。两个人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瓶,瓶下是一张纸条,岚岚的母亲淑媛,看着那自己用来应付更年期严重失眠的药,第一个惊醒过来。她跑过去拿起药瓶下的纸条:
爸爸、妈妈:
女儿不孝先走了。请你们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你们的养育之恩,女儿永远不会忘记,来世一定相报。
“我的天呀!岚岚服了安眠药。建东,快救女儿,快救女儿!”淑媛说着,就哭天抢地地抱着女儿乱摇。
岚岚的父亲赶紧挂了出租车的电话,把岚岚送进了医院。
急诊室内,医护人员出进频繁,岚岚的父母出一个问一个,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们的问话。淑媛突然想起,今天下午雨宣请岚岚喝咖啡;认定岚岚服药与雨宣有关,就愤愤地拿起电话往闫岩家打。
闫岩喝多了,关了手机,住在了宾馆。玉琳接了电话,联系不上闫岩通知了正在上班的雨宣,急急赶到了医院。
“淑媛、建东,岚岚有没有危险?”玉琳问。
岚岚的父母没有吭声,红肿的眼睛虚瞟过来,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
雨宣来到医院边抹汗边问:
“伯父、伯母,岚岚现在怎么样?”“你说怎么样?”淑媛怒视着雨宣。
“都怨我,都怨我……”都怨他什么却讲不出来。他泪流满面地蹲在地上,拳头用力捶着墙壁。他捶得很重,没有一个人挡他。
一个护士从急救室出来,雨宣抱住她的腿哀求:
“大夫,你救救岚岚,救救岚岚,她是一个好女孩,真的,她是个好女孩。”
“什么时候,还抱腿?快松开。”“我真傻,救人要紧。”雨宣松开手,满脸的愧疚与自责。
岚岚通过洗肠、做人工呼吸,终于,脱离了危险。等她苏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了雨宣的泪脸。“雨宣,雨宣,你哭了,你哭什么?”
“岚岚,我对不起你。”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岚岚笑着,向四周扫视了一眼说:“爸、妈、伯母你们都在这里?我这是在哪里?”
她看见了铁架上的吊瓶,看见了床头柜上的鲜花,一下子醒悟过来。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女儿呀,你可把妈吓坏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妈怎么活呀。”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玉琳说。雨宣怯怯地坐在床沿说:
“岚岚,你怎么这样想不开?这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岚岚耷拉着眼皮,不看他。
“不是不爱惜,是我这条命本来就不值钱。”岚岚说,暗暗地等待雨宣的反应。
雨宣见岚岚还在生自己的气,坐在那里默不做声。
岚岚闭着眼睛流泪。知道雨宣一直在她身边,却始终没有等上雨宣的反应。她咽不下这口气,擦了泪,对父亲说:
“爸,我想汪总。请你打个电话,让汪总来看看我。”
雨宣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这么晚了,明天吧。”母亲说。
“不,她会来的。”
紫洋从迎宾馆里出来,回到办公室,软软地躺在了沙发上。雨宣,我的雨宣!紫洋在心中呼唤着。你已经在我心灵的净土生根发芽了。我离不开你!离不开你呀!闫岩呀,你怎么非要……她不忍再往下想,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雨宣的名字。手机响了,她无动于衷,直到响第三遍才接了电话。听说岚岚住了院,这才拖着软软的身子开车来到医院。
紫洋来到医院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玉琳姐,你们都在。雨宣,你怎么不告诉我?岚岚怎么样了?”
“已脱离危险。”玉琳堆出笑来对岚岚的父母说:“这就是酒店的老总。”
“呃,是汪总,真不好意思,打搅您了。”岚岚的父亲说。
“岚岚快醒醒,汪总看你来了。”母亲发现岚岚在装睡,赶紧轻摇着她的膀子,为她打圆场。
“哎呀!是汪总,我好想你。”岚岚突然睁大了眼睛,又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岚岚,你怎么这样傻?我听得都后怕。”紫洋坐在岚岚跟前。
“傻,我承认。我哪里有汪总聪明。”
紫洋觉着岚岚的话不对劲,解释道:
“傻孩子,我是说你不应该服安眠药。”
“不服药又能怎样呢?我像你那样,高兴还来不及呢。”
紫洋不明白岚岚为什么把服药和自己联系起来。雨宣看出了端倪,赶紧转移话题:
“岚岚吃香蕉。”他拿了香蕉递给岚岚,转向紫洋说:“我之所以要保守秘密,是怕你着急。”
岚岚故意把香蕉放下不吃。抬起紫洋的手端详起来。
“好细致好秀气的手呀,一看就知道是精心保养出来的。是啊,年龄有了,不保养不行,不像二十岁不保养也滋润。”
淑媛背着紫洋推了推岚岚,心里直怪她不会说话。
“妈,推什么呀。我说的是大实话。你再看看汪总这张脸,多年轻多漂亮呀!可是,无论你怎么看也不像二十岁那样水灵。年龄不饶人啊。”
玉琳听了,幸灾乐祸地低着头笑。
雨宣把目光移向紫洋,心疼地瞅着:紫洋的月亮唇吮了几下,俨然一副接纳的平和,看不出半点责怪。
岚岚的父亲摇着头,也直怪自己的女儿笨,不会说话。
母亲背着人又狠狠地掐了岚岚一把。岚岚心想,反正也不打算到酒店上班了,她故意提高嗓门:
“妈,求求你不要掐我,女儿说的是真话。”报复的心理急剧膨胀,容不得她再绕弯子了。她指着紫洋说:“你看她那么大年龄,愣是装出小来勾引比她小十多岁的小伙子。如果没有她,雨宣迟早会爱上我的,我恨她。”
“岚岚,你给我住口。”父亲吼着。“岚岚,你疯了?”母亲用力推着她。
“岚岚,你也太会想象了。”玉琳说。
“岚岚,你怎么这样卑鄙?”雨宣喝道。
“我说错了吗?我说的是她勾引你,不是你勾引她,你急什么?”
雨宣挥起拳头,又放下,怒视着岚岚: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爱。”
紫洋嘴唇哆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看着岚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岚岚,雨宣和你一样,都是孩子,我是他的上级和长辈。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怎么会爱一个孩子?我今天是喝了酒来的,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请你相信我!”
你骗谁?岚岚想。她报复了紫洋,又把矛头对准了雨宣:
“明白了。雨宣,原来你只是一厢情愿呀。”
雨宣狠狠地瞪了岚岚一眼,拉着紫洋的胳膊:
“咱们走。”
“闫雨宣,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难道我寻死都感动不了你?你好狠心呀!”岚岚边抹泪边喊:“你这样狠心,别怪我狠心。我告诉你,惹急了,我什么事都敢干!”
岚岚的父母把紫洋送到医院门口。淑媛握着紫洋的手,难为情地说:
“汪总,实在对不起。我这孩子没教养,你今天受委屈就受到我的身上吧,是我没调教好她。”
“早知道这样,我说成啥也不给您打这个电话。”岚岚的父亲说。
“没关系她还是个孩子,你们也不必这样自责。”紫洋冷冷地说,所有的热情,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扑灭了。她知道,是她与雨宣的日日浅酌,酌出了一个个如痴如幻的美梦;她也知道这仅仅是个美梦,她想把这个美梦永远永远做下去,可是闫岩不让他做;岚岚以死相告也不让她做。梦是酌酒酌出来的,没有酒就没有梦,没有梦就没有梦的破灭,没有梦的破灭就没有这么深的怨。这因为酒结下的千千之怨,把她的心堵的满满的,她揉着自己的胸口,就像要揉开这千千的怨结。她边揉边向医院门口走去,脸上涌着怨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