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航宇循声看去,却是管家邱石。
邱石年约三十,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自乐航宇记事以来,他便已在乐府,可算是乐府老人。其人好吃懒做,行事挑肥拣瘦,极喜卖弄小聪明。家中事务乐鹤极少插手,向是顾青打理,而顾青亦非不多事之人,责己甚严,但于下人则甚是宽容。故邱石愈发胆大,好在手脚还算干净,不过乐航宇对其却是不喜,甚而有几分厌恶。
邱石有一个糟糠之妻,搁在家里,自己却是住在下人房中。
乐航宇诧异,他如此惫懒之人,又非更夫,今日怎会殷勤早起?
“是邱叔啊!怎么不多睡会?”乐航宇瞟一眼便继续耍弄把式。
邱石脸色微变:“年岁大了,睡不着,出来走走。少爷的精神头真是足,还是年轻好啊,真令人羡慕!“
见乐航宇毫无搭理之意,干笑几声道:“这是江护院教的把式吧!少爷别耍啦,他那一套完全是唬人的,上不了台面的,中看不中用,一打起来呀,普通人还行,遇到稍微会点的行家,像城南虎啸镖局的镖头们,几个回合就撂倒了。”
乐航宇见邱石背后论长道短,更为厌恶。家中虽有武功秘籍,但看书上所写所绘,甚为头疼,不若亲见江叔舞弄来得直接!
便语气不善道:“那想必邱叔会些上得了台面的招式了,不如教我几招?”
邱石岂会看不出少爷不喜,心下愤然。平素在府中便不被众人待见,本以为少爷小小年纪,极易哄骗,原想哄得他高兴,往后在府中行事便可得些便利,却不料他亦非省油灯盏,远非自己所想单纯少年。
思及少爷少爷昨日所行之事,心中便有计较,说道:“少爷说哪里话,我就是个混人,哪里会什么把式了!少爷,不如趁天早,去街上溜溜吧,整天闷在府里,别把您给闷坏了!”
乐航宇虽不喜邱石,却也如他所言,整日闷在府中,无聊得紧!乐府虽大,只是早便摸透,何处新添蚁窝,他都知晓!
邱石之言令他有些意动,只是再从后门偷溜而出,却非他所愿。昨日偷溜出去,弄出那般大动静,亦未察清身体自愈缘由,他便已息了心思。
“我可不想翻墙了!”
邱石本以为少爷会断然拒绝,不料他却只说其事难成,便欣然说道:“没事的少爷,看大门的小五跟我很熟的,我去和他说,就算他不肯让少爷出去,您稍微吓唬吓唬他,他也就答应了,他向来就胆子小的。再说我们就是出去随便看看,这会老爷夫人只怕还没有起来呢,我们只要赶在早饭前溜回来便成。”
乐航宇意动,不知道钟云之凌晨是何等光景,长这么大,自己尚未见识过。
未做过多思虑便即点头答应,二人便向大门而去。
小五名唤王五,年岁比邱石略大,开始死活不依,在邱石一番恐吓与晓以利害后,方才勉强同意。
“小阳子怎么样了?”
此时若是伴在身侧之人,是小阳子,将会美妙更多,加上心中有些担心,他便有此一问。昨日他昏迷过去,后面父亲如何处置,他并不知晓。
邱石娓娓说道:“老爷发了他二十大板。不过这二十个板子,只打了十几下,他就晕过去,剩下的板子便留着了。”
乐航宇料他应无大碍,便不再放在心上。
天色尚早,钟云大街之上却已影影倬倬,忙碌者皆是耽于活计之商贩。各人均是急于在早市前开出摊子,虽见乐航宇作富家打扮,除心中有几分疑惑外,并无人上前招呼。盖因其虽为县令之子,但少在钟云大街走动,故多不认识,况诸人皆忙于手头活计,无空理会。
乐航宇百无聊赖,问道:“这会很多人都还没起呢,店铺也没开张,你知道哪里有好玩的,带我去看看。”
此时钟云,如同睡眼惺忪,尚未梳妆的慵懒美妇,虽然静美,却缺乏烟火之气。乐航宇喜好热闹,此种静美,他无心欣赏。
邱石出府之前便有主意。
前面再拐几条街,有家豆腐店,店内只父女二人。那父亲叫老陈头,年已半百,身形拘偻。女儿名唤翠儿,曾嫁做人妇,丈夫短命,成亲后过不得几年便已死去。夫家光景亦是难捱,她嫁去时,便只剩婆婆尚在,不一年,连婆婆亦撒手人世,自此便只剩夫妻二人。在过得几年,连丈夫亦意外而亡,竟未留下子嗣。
不得已,便回归娘家,与老父一道经营豆腐店,平日她都是在里屋,外间生意都是老父打理。
那日也算机缘巧合,邱石去他家吃豆腐乳,恰见美妇从里间掀帘而出,顿时惊为天人,只道天女下凡,其容貌身姿即便与钟云甚至整个龙秋最美女子相比,亦不遑多让!
当下便暗暗留心,却又不动声色。钟云诸贵公子素喜流连风月,此等佳丽,不为人所察,定是其深居简出之故。而今为自己得知,若告知达官贵人,必可得一番造化。昨日少爷竟去揽俊阁,想是春心萌动,既如此,何不告知于他,肥水自流?
一路上,他便暗暗算计,如何将少爷引至豆腐店,此刻见少爷发问,简直瞌睡碰见枕头,夜行遇见灯笼!
心中窃喜,便说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这个时刻,别的人没起来,那磨豆腐的肯定是天不亮就起来了。正好我知道前面有一家豆腐店做的挺好的,每日都有很多人排着队买呢。这会儿少爷肚子估计也饿了,我们不如去哪里喝点豆腐乳吧。”
乐航宇本无饿觉,邱石之言,勾起馋虫,顿觉饥饿难耐,便点头道:“甚好!我肚子还真是有点饿了,我们快去吧!”
邱石本以为还须费些口水,谁知少爷竟答应得如此爽利,真个是上天相助,时运来时,其势难挡!
他却不知晓,他自身正值壮年,即便有些饿感,哪怕三天不进粒米,勒紧裤带便可捱过,而乐航宇却不同,正是抽枝拔牙的年纪,饿觉异常灵敏频繁。
乐航宇平素这个时辰尚在睡梦之中,因昨夜黑衣人之事大闹,此时早起,肚腹早已空空。只是心思不在其上,便未察觉,经邱石一提,便有前胸贴后背之感!
他不知邱石心中龌龊,急于果腹,便道:“甚好!”
二人到达时,乐航宇才知豆腐店离得甚远,远在钟云最外围西北角,几乎紧贴城墙角落,七弯八拐甚是难寻,若非邱石带领,谁能想到,在此偏僻之地,竟有一家豆腐店!
豆腐店所在小巷,基本已经不算巷,说是贫民窟丝毫不为过!土坯毡房已经算是此地最好建筑,大多竟是碎石堆就,勉强可以遮风挡雨而已。若非亲见,岂知钟云竟藏有此等贫瘠之地?
豆腐店与其说店,不如说普通民房,没有招牌,只挨窗四五尺处有一株碗口粗细的梧桐,店家便顺势拉上一匹草毡,晴时遮阳,雨时挡雨。草毡并豆腐店房顶毡草皆显糜烂,但相比周遭房舍,却是好上不少。
草毡下,摆开一张长形木桌,木质粗糙,露出青黑颜色,显是有些年头。桌面坑洼,有几条粗壮裂缝,旁边两条长凳。
乐航宇眉头紧皱,无奈一路行来,只此一家已然开张,饥饿难耐,他便不再讲究。
二人相对而坐,邱石便声叫道:“店家,来两碗豆腐乳!”目光却只顾逡巡铺内,搜索美妇身影。
少时店铺内便走出一位耄耋老者,瘦小拘偻,皴面烂发,浊目瘪唇,碎布披身,草履裹足。一条粗布围裙,满布补丁,系于腰间。手顶木质托盘,盘内两碗豆腐乳。
老者正是老陈头,年纪早迈,无力侍弄农活,女婿遭难,女儿返回娘家,不便抛头露面,为求生计,他便将前屋改作营房,专营豆腐乳,豆腐干,嫩豆腐之类,后院拾掇做制作房。他在前方经营,女儿便在后院磨制,勉强度日。
店中所出,皆为附近乡邻所用,如今遭这般,有贵公子上门,尚属首次。平素乡邻光顾,怜其老迈体弱,皆自助端来飨食。邱石叫唤,他虽不喜,却知其非善主,便悻然而来,只盼了然无事。
只见他将豆腐乳置于二人身前,掐笑躬身,道声慢用,便转身进屋。
邱石见美妇不曾出来,自不肯依,忙以汤勺舀一勺,轻抿一口,佯装大怒,高声喊道:“店家!店家!”
佳人不现,何以计为?
老陈头听得发喊,忙放下手中活计,蹭蹭而至,复堆笑魇:“客官,有何吩咐?”
乐航宇肚腩早已饿瘪,豆腐乳端来,便十指大动,五脏齐开,虽有些烫嘴,却一勺更复一勺。
邱石见少爷只只顾自飨,以为默认自家行径,便愈发嚣张,将碗往旁边一送:“你自己尝尝!一点味都没有!是不是看我家少爷小,以为好欺负啊?”
更站起身来,揪住老陈头衣襟,目作恶色:“你知不知道我们少爷是谁啊?这是钟阳县县令之子,乐少爷!你信不信明天就让我们家老爷把你家给拆了?”
原来是乐县令家公子!
乐县令清正禀直,好为百姓谋,甚得民心。老陈头亦然,直奉为父母。见其乃乐府公子,便将惴心放下:“我马上把砂糖拿过来,对不住!对不住!”
邱石本就无端滋事,哪里肯依:“你一句对不住就完了?你知不知道那四大恶少见了我家少爷也得绕道走,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欺负我们家少爷!”
说罢端起瓷碗往地上一摔,便摔个粉碎,扬手两个耳光,将老陈头扇至倒地,面上两个绯红掌印隐透青紫,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两颗门牙。
乐航宇未料邱石突兀暴起伤人,正待责备,却见店中奔出一名美妇,眉黛春山,面若娇花,目若点星,凡衣素裹。只见她惶然扶起老陈头,若惊鹘哀兔,身体瑟瑟,眼中含泪,紧抓老陈头左臂,半隐娇躯于其后。
美妇正是翠儿,她早就听见外间动响,耽于妇德,便一直躲于帘后。此时见父亲受伤,便暗暗叫苦,不再顾忌,匆匆而出,却不知如何处理,只躲在父亲身后垂泪。
老陈头稍微世故,料二人无事生非,便小心翼翼说道:“我这就给二位客人换两碗。翠儿,你去拿点碎银给几位官人赔罪!”
只盼二人得些钱财了事,莫生其他枝端。向时便见别家铺子遭逢恶少无端生事,将铺子打砸一空,断掉生计,唯恐今日祸事亦然!
邱石见正主已出,便道:“你自己去拿,让这位小娘子陪我家少爷吃!”
“够了!“乐航宇隐隐揣度出邱石之意,便按下不快,暗中观望,”老爷爷,烦你再与我端几碗豆腐乳上来吧,我实在是饿了!”
邱石厉色吼道:“还不快去!”
老陈头哪敢反驳,连声致歉,便欲回里间,翠儿紧攒其臂,待同回铺内。邱石猛然伸手,巨隼捕雏般,将翠儿拉离老陈头,淫笑道:“小娘子别走,陪我家少爷坐一会,让这老头去拿就行!”
恶奴果然打的这般主意!乐航宇心中了然。
老陈头未料二人本意,竟在居孀女儿身上!忙惊惶跪下,磕头如捣蒜:“乐少爷饶恕,小老儿冲撞少爷,不关小女之事。老汉这便去拿些银两给少爷赔罪,还请少爷大人大量,放过小女。”
乐航宇兴致怏怏,喝令邱石放手,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到老人手上,说道:“老爷爷,是我们的不是。这块玉佩权当是饭钱了。”
“少爷?!”
乐航宇瞪了邱石一眼:“闭嘴!”
见老陈头惶惶不敢去接,便硬将玉佩往老人手里一塞,起身疾步走开,回头对邱石喝道:“走了!”
邱石临行前,虎目横瞪老陈头,便不舍跟上少爷。
老陈头手握玉佩,直感觉如握衙门问斩判书,是祸不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