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铺设石板的宽阔驿道上行驰,绿树野花与新绿田园从两侧慢慢退过。这匹产自琼洲野原地区,套着车驾的萍林马正小跑着舒展自己身姿,惬意的享受着晨风的吹拂。
明蓟放下车厢窗口的帘子,收回在绿野风光中流连的目光。车厢并不大,是靠着车壁的三排座,用锦缎料子包着雪白的棉花扎好,倒也舒适。
“爹爹,今日你便要跟我们分开了?”纪菱坐在纪舒的左侧,偏头问道。她此时也过了出远门的新鲜劲儿,随着路途渐远,终途渐近,大概也感到一丝离别的伤感吧。
纪菱那日听闻明蓟要走,又是寻仙问道这等虚无缥缈之事,等她蓟哥哥这一走,不知再见已是何时,哪里肯就此罢休,于是一回家院便求爹告娘缠着也要跟去。
其实这寻仙修道之事,在凡间倒也算不上秘密。
只是听闻此事,一来讲求缘法;二来需得仙根资质;三来嘛,这凡间平常百姓之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富贵之家更是锦衣玉食,乐享不尽。要是为了那机会渺茫的仙道,放弃自己的父母妻儿,丈夫子女,以及祖上家业。到头来,又岂知一切成空?
是以,纪菱爹娘,也就是纪舒与兰之桃夫妻俩一开始劝慰不成,又加呵斥。打?那是万万舍不得的。没成想最后还是家里老奶奶拍定此事,只道:
“常言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菱儿是否有那仙缘还两说,你们一味横加阻挠,岂不是断了儿女的前尘?兴许我纪家还能出个仙人哩。”说完又拄着木杖去往祠堂念经去了。
今日一早,纪舒夫妻俩正为女儿收拾行装,还没来得及给老奶奶道别问安,老奶奶就拄着木杖先一步到得孙女儿身边,递给她一块红绳拴着的黄纸护符,抓着手道:“这是我一晚求来的,贴身放着,一路平安。”
话音方落,菱儿这鬼灵精已是大哭着扑进奶奶的怀里,抱着已经臃肿的腰身半天不撒手。
…
“今次一去,结果难料。”纪舒说着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明蓟和纪菱,又接着道:“如若你们真是得上天眷顾,那么今天……很可能便是我们最后一面。”
没由来的,明蓟突然觉得,也许父亲他已料到会有今日。
…
…
平城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城,亦是琼州赵国萍林郡里五个大城之一。平河的主流便从这座城的东南方向蜿蜒而上,至那仿佛从未有人到过的恨天山脉。
车驾在灰白的石板上徐徐前进,来往的人群穿梭在这条足可五车并进的主干道上并不显得丝毫拥挤。街边商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在混合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下格外显得富有生气,热闹非凡。
明蓟和菱儿从遥望城牌时到现在就没放下车窗的帘子,探着脑袋睁着奇趣的目光四处乱瞟。
平城两小当然也来过,不过次数不多。小镇始终不及这大城的事物光鲜新奇。特别是菱儿,这因为离别而阑珊的兴致被这喧嚣的场景感染,一瞬又是生龙活虎了。若是看到什么趣事儿,便偏着脑袋对着车里的纪舒和明蓟嘻嘻哈哈地大说一通,弄得纪舒无奈地直皱眉头。
车驾一路驶向城内中心,前面的平城广场已经遥遥在望。五十丈方圆的广场看起来已经熙熙攘攘,不过中间一大片空地却是没有一人。
明蓟放下帘子,他原以为要穿过平城去往深山老林,看样子,这平城广场该是今天的目的地了。
纪舒吩咐马夫将马车停在广场边的一间杂粮店门口,便领着明蓟和纪菱下了马车。一眼望去不再是车上看到的密密麻麻的人头,却是一片熙熙攘攘的背影。
明蓟注意到广场周围虽然人潮汹涌,但并不混乱,每隔一段距离,人群都在城卫兵的维持下留出了一条过道,是以人群围绕着广场中心那片空地站成了几个方阵。
广场里一片嗡嗡地嘈杂声,但并不是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尽量将声音压了下去,好似唯恐惊扰了什么似得。纪舒三人来到近前,便听到周围人群的谈论。
“哎哎,今天真是上仙要广纳门徒?”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向身边带着孩子的一老头儿问道。
“可不是吗,城主大人已经放过消息了,我把孙子都带过来了。五十年啊,距离上一次广纳门徒已经过了五十年了,唉,当年我却是……”说到这儿,那老头儿唏嘘一声,摸了摸身旁大约十一二岁的童子脑袋:“希望我家这孩子有这福气吧。”
…
“哟,陈掌柜,你也来了。”
“是啊,这是你家崽儿?挺机灵的,今天怕是大有机会啊。”
“承您吉言啦,哈哈,承您吉言。”
…
“你说真能见着仙人?这仙人长啥样?”
“你傻啊,仙人当然是人样了。”
“你们俩夯货还是闭嘴吧,莫要妄加议论仙人。”
…
就这样,今日万众齐聚广场,着疑惑者有之,感慨者有之。相同的是,每个人心里都隐隐压抑着止不住的好奇和快要喷薄而出兴奋,那可是仙人呐。
此仙非彼仙,人们都知道,那些飘来飞去,腾云驾雾的修士并不是自家堂里奉的财神,不是灶头供的灶神。但是那瞬息千里,驱灵役魂,移山倒海,翻云覆雨的修士,这般神鬼手段,这等惊天伟能,也叫芸芸众生不得不敬畏,不得不景仰。
“在后面什么都看不到,爹,蓟哥哥,我们挤到前面去。”纪菱在人群后边蹦蹦跳跳,说话的功夫就准备拉着明蓟往前边挤,却被纪舒给拉住了。
“不许胡闹!”
“哎呀,爹……”
…
这边纪舒父女俩拌嘴,明蓟却是与另一人瞪上了眼睛。
这人比他还要高点,看身材样貌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不过一身行头却是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腰间一条疑似别处衣衫上撕下来的布条充作腰带。脸上灰扑扑的,头上戴了一顶遮到额头的牛皮裹成的帽子,也是破了好几个洞。
这人唯一引人眼球的或许正是那对明亮的眼睛了。此时这对令人赞叹的眼睛正瞪着人堆里的明蓟,闪动着并不怎么友好的目光。
明蓟也盯着人堆里这身乞丐装扮的少年,望着这人眼里的促狭与戒备,再瞄一瞄这人手里的钱袋,感到有些头疼。
如果叫破,岂不坏了别人的好事?如果放任,岂不成了帮凶?明蓟心下不定。
这少年也看出明蓟的纠结,对着明蓟,嘴角弯起一抹得意的弧度,转身便要挤进人堆里。
明蓟也是急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放任窃贼就这么离开,于是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少年一只手臂,“你不能这么离开。”
那少年回过头,看了看明蓟,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接着轻蔑一笑。被抓住的手臂,似缓实急地一个抖动便脱离了明蓟的手掌,同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似一尾敏巧灵动的游鱼一般就要溜走。
然而兴许是这游鱼太过得意,俨然忘了这不是他可以任意遨游的江湖,而是热情地人挤人的群众。
“啊!”那少年溜得是快,可刚脱离了明蓟便撞在别人身上。终究是个孩子,纵然有两手功夫手段,一头撞在有自己两个大的成年人身上也是重心不稳,倒在地上。
“哎哟,我这腰啊。”
“嘿,这小乞丐挤什么挤啊。”
“这不是我钱袋吗?这小乞丐还是个贼啊。”
“我玉佩也不见了,肯定是他偷的。”
少年这一撞,让失主发现了钱袋,让众人发现了一个窃贼,顿时群情义愤。
“抓住他!送官府去。”
“对对对,趁着这儿就有城卫兵呢,把他绑起来。”
…
明蓟就站在一旁,与周围的人群不同,他面上没有为失主声讨的义愤填膺,心里也没有捉住小偷的兴奋。
相反,同情与不忍充斥在他心里。拜他所赐,这样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或许就要受到殴打与牢狱之苦,这一切无法不让他产生恻隐之心。
…
少年跌倒在地,耳边尽是一片声讨,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纵使低着头此刻也能感受到人们愤慨与鄙夷的眼神,自尊被践踏的惶恐从心里不可遏制的泛起。
想不到我平城一缕烟栽在今天了,少年愤愤又不甘的想到。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逃跑是不可能的,只能束手就擒。
突然地,他抬起被人群指责而低下去的脑袋,视线穿过人缝直射在人群之外的那名俊逸少年身上,狠狠地盯着那人闪烁眼睛。
…
明蓟手足无措,激愤的人群找来了绳子,开始套上那少年的双手。突然他感觉一道目光射向自己。即使隔着人群,即使周遭一片嘈杂,也像刺一样扎着自己。于是明蓟毅然迈步:
“等一等!”
看了看身边的菱儿与纪舒两人,旋即他走到看向他的人群中。
“各位,请大家高抬贵手放了他,各位所遗失的财物我都双倍赔偿。”明蓟看着周围的人,鼓起了勇气说道。
明蓟不知道帮助一个窃贼是否真的不好,但如果今天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少年因为自己被人们送去牢狱,那么他知道一个少年的人生乃至生命或许就这样葬送在自己手里,这种缘自同情的愧疚会让他日夜不安。
少年望着明蓟的背影,讶异从眼里一闪而逝,旋即又低着头仍是默不作声。
…
“小孩你是他什么人啊?”
“不要多管闲事,你家大人呢。”
“哎哎,我认识他,甘南镇的明公子。明公子,窃贼多行不义,还是别帮他啦。”
一边的纪舒早已发觉身旁的状况,当然不能让明蓟一人陷入人们的唇舌之中。嘱咐菱儿呆在原地,便走到明蓟身边,向周围的人拱了拱手,道:
“各位,我们来自甘南镇芸松酒楼,适才东家所说绝无半句诳语,还请各位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饶过这位小兄弟。”
“既然明公子如此慷慨,我看就依他所言。”
“是啊,大家东西都找回来了,就算了吧。”
“这……这毕竟是贼啊。”
经明蓟和纪舒这么一说,众人看他们装束不像是胡闹的,加上有人也认识芸松酒楼的人,于是乎众人七嘴八舌,有贪便宜的想就此作罢,不愿善罢甘休的亦大有人在。
轰!……
众人正僵持不下,突然广场人群俱是轰然一声,旋即便是人声鼎沸,大声呼和之声不绝于耳。
“快看啊!仙人呐!”
“是上仙,上仙驾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