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余粮似乎是觉得孙涟漪说得有道理,便是没再冷着脸,也走到了桌边坐下。
孙涟漪还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禹总管这么生气,这升官的人铁定不止有安德王,还有兰陵王吧?”
禹余粮接了茶,却没有马上喝,只面无表情地说道。“高长恭升任大司马。”
“看来高纬还懂得分轻重,没傻到这么快断自己的后路,说明我这布偶换得没错。”孙涟漪却是面色轻松地笑了笑,“禹总管别生气了,现下看来,当初即便按照您的意思,让计划成了,高纬也未必真的会立即杀了高长恭,到时候高长恭查到布偶从哪儿来的,你折损了一个我,可能是不可惜,就怕你自己也被怀疑了,那这十年的蛰伏,不就白费了吗?”
禹余粮不说话,可是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过了一会儿还主动问道。“那个布偶呢?”
“你当初给我的那个,我已经毁掉了。”孙涟漪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我放到兰陵王府的,是找人照着我自个儿的样子新做的。”
“你的样子?”禹余粮即刻就明白了过来。“你换成了冯小怜的?”
“是呀。”孙涟漪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徐之范进兰陵王府那一日,我就在外面等着,他出来的时候,明显是神情慌张,那个布偶他一定是发现了,兴许还带走了,高长恭可能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有布偶一事,可他和高纬之间的芥蒂,已经更深了。”
“你怎么知道芥蒂更深了?”禹余粮轻轻地摇了摇头,“兴许这个徐之范胆小怕事,两边都不敢得罪,自个儿偷偷地把布偶给处理了,高纬根本不知道呢?”
“高纬送药一举,本就有试探之意,虽是打着幌子,派下来的太医是去了邺城所有皇亲国戚的府邸,好似并非针对谁人,可他派去兰陵王府上的,必定是他能拿得准会听他话的人。”孙涟漪似乎是之前下棋真的下饿了,盯着禹余粮桌上的点心好半天了。“当然,我本也无法完全确定,直到方才禹总管说,兰陵王升任了大司马……涟漪没记错的话,这大司马一职,是兵权在手的吧?”
禹余粮微微颔首,前因后果一想通,便是明白了。
高纬只怕不但是知道了布偶的事情,而生气得非常,可他也明白此时此刻不宜妄动高长恭,便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愤恨。他将兵权交于高长恭之手,即平顺了先前因斛律光之死而对他有诸多怨言的朝中大臣,也将原本想低调避世的高长恭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高长恭再怎么循规蹈矩,总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时候,日后只怕多做多错,不做都是错了。
高纬根本不是诚心地要在升高长恭,而是更想杀他了。
孙涟漪看禹余粮似乎是想通了,便歪着头微微一笑,忽而指着桌上的点心问道。“禹总管,我能吃吗?”
禹余粮愣了一下,似乎是完全没想到她会在聊高长恭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提出来要吃点心,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孙涟漪便开心地拿起了一块绿豆糕就开始吃了,那模样,好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一般。
禹余粮望着她,有那么一刻有些恍惚,他好像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孙涟漪时的场景。
那一天,漫天大雪,她却是浑身的血,远远的那么小一个,好似雪中一朵红梅一般。
孙涟漪不知道禹余粮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一边吃着绿豆糕一边随意地说着。“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这青春易逝的女子都还不着急,怎么这么些年都沉得住气的禹总管居然着急了?”
孙涟漪见禹余粮不答,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便又莞尔一笑,还安慰地拍了拍禹余粮的手背,“涟漪知道,宇文护已除,禹总管大仇得报,又思念家乡,想回长安去了,但,也不急于一时呀。涟漪也怕时间长了邕哥哥把我给忘了,可是,也得确保除掉高长恭之后,咱们还能全身而退才好呀。”
禹余粮轻叹了一口气,孙涟漪的确说中了他的心思。
宇文护一死斛律光也死了,这内忧没了,外患也是除去了不少,他自然是有些得意,也就难免冒进了。“涟漪说得也是,那,你有何良策?”
“一个字……”孙涟漪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还调皮地举起一根手指在禹余粮眼前晃了晃,“等……”
“等?”禹余粮无奈地笑了笑,此时他们再有什么大的动作,的确容易被人怀疑,只能等,等斛律光的死过去,等高纬对高长恭的耐心磨尽。“那便听涟漪的吧。”
“禹总管不怪我自作主张,涟漪已经要谢谢你了。”孙涟漪看话说清楚了,也不打算久留,她轻轻地拍了拍手,将饼渣拍掉,便就向禹余粮告别,起身离开了。
孙涟漪刚出禹余粮的院子就看到了梓璇,似乎是因为担心她,所以就一直着急地来回踱着步子,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夫人,你……你受伤了……”
孙涟漪想着梓璇指的应当是她颈项上的红痕,便是连忙拿了随身的丝帕出来,当成丝巾戴着,将脖子遮了起来。“我们快回去吧。”
“是!”梓璇也不敢多问,跟着孙涟漪走,不似寻常一般走在她身后,而是在她身侧靠外的地方,避免让其他人看到孙涟漪受了伤。
两人一路无险地回到了西边厢房,梓琪还未回来,孙涟漪连忙换了一条完全不透光的丝巾系在颈项上,这才终于闲下来能坐下歇会儿了。
“夫人……”梓璇递了茶给孙涟漪,瞧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梓璇是站着,孙涟漪是坐着的,可是她也已经感觉到了头顶射来的目光。“你不必问了,知道得越少,就越好。”
梓璇微微颔首,然后轻叹了一口气。
孙涟漪喝完了一杯茶,才又继续说道。“今晚若是五爷要过来,便和他说我月事来了,有些不适便先睡了,他自然会走的。”
“是。”梓璇领命,刚打算退出去,梓琪已经大大咧咧地回来了。
“夫人,桂花糕来了!”梓琪兴高采烈地把桂花糕放在了孙涟漪的面前,“那家店的糕点卖得可好了,这都还没到晚集就只有最后一盒了!刚好被我赶上!”
“多谢梓琪跑得快了。”孙涟漪瞧着平日最爱的桂花糕,却是没什么胃口。“晚些再吃吧,方才吃了几块绿豆糕,这会儿也不怎么饿了。”
“绿豆糕?”梓琪疑惑地歪着头望着孙涟漪。“夫人不是不喜欢绿豆糕的吗?你平日从来不吃的!”
“是呀,不喜欢。”孙涟漪忽而苦笑了一下。“肚子饿的时候,有吃的就好,喜欢或是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
乱世之中,能保住命,得过且过就好,所做的事情,喜欢或是不喜欢,愿意或是不愿意,又有谁可以知晓?
梓琪不太明白,先把桂花糕放好,刚想问,就被梓璇拉出去了。
关上门之后,孙涟漪似乎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身子一软,差点儿瘫倒下来,还好她稳稳地扶住了桌子。
孙涟漪轻阖双眸,又静坐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将颈项上的丝巾取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身子转向梳妆台,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颈项上的伤,然后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在禹余粮面前演的这一场戏,大概是孙涟漪有生之年演过最好的一场戏,也是累得让她似乎抽光了浑身的力气。
她用一个‘等’字,暂时稳住了禹余粮,可是,高纬对高长恭的忌惮,才是最危险的,她丝毫摸不透这个北齐君主的意思,可又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拉下马,因为她怕牵连冯小怜。
孙涟漪的心里苦,她却说不出,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她一手将自己推入了此种动弹不得的局面里,只诚心盼望着高长恭能加重警惕,逢凶化吉。
可世事,往往不从人愿。
那以后,禹余粮虽然仍是对孙涟漪委以重任,可是却甚少让她知晓皇宫中的消息,甚至想方设法的不让她再与冯小怜见到面。
孙涟漪也大概明白禹余粮的意思,没有公然违抗他,只安然等待着适合的时机,这一等,竟是又过了一个年。
第二年春,高纬任命兰陵王高长恭为太保,安德王高延宗为太尉。
朝堂之上皆是以为这堂兄弟几人之间关系缓和了,甚是喜悦,谁都没有防备,也都没有想到,高纬会在这个风平浪静的时候,给高长恭一个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孙涟漪一早起来,就见不到梓璇的人了,估摸着又被禹余粮给叫走了,便没差人找她。
梓琪端了早膳上来,孙涟漪也没什么胃口吃。
近日她总是看不到梓璇,禹余粮在府上其他的人也似乎很忙,孙涟漪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但这种把她如此排斥在外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只怕不会是好事。
她有些坐不住了,趁着梓琪撤下早膳的那会儿功夫,便是偷偷地跑去了禹余粮那里。
先只是假装无意地在院子附近徘徊,等看着四周无人了,孙涟漪便是闪身进去,躲在了禹余粮房间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