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要修水泽梨园李承泽自然是知道的,李承赫那样聪明狡诈的人,竟没有猜出她要修这梨园的原因,还任由她折腾。向晚双手环胸,站在通往梨园的拱门旁的花架下,眯着眼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下人。
“天热暑气重,这里有小的们看着,娘娘还是回去歇着吧。”
那声音轻弱,却如同惊雷。
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那样颓废邋遢,如同府里任何一个做苦工的奴才一样,漆黑的脸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扶桑……”
“娘娘认错了,奴才叫刘大。”
他谦卑地弯下腰,姿态低入泥里。
彼时他们初见,他是重重白纱后带着白玉面具指尖谱华章的琴师,她是桌上盈盈一舞心怀鬼胎的杀手。他曾是云边鹤,现如今却低入泥沼。
“我记得进端王府打杂要……”
向晚藏在广袖下的手指轻轻颤抖,语气僵硬。她记得她当初远逃毕姜时,端王为防止有太子余党混入府中伺机报复,而向皇上申请入端王府为奴男子一律施以宫刑。皇上当时感于皇子凋敝,自然是有求必应,她记得扶桑应当是那之后才混入端王府的。
“是,小人已经施以宫刑,现下已经不算男人,娘娘不用怕。”
扶桑语气尽可能地温柔,却无法平息向晚心底的颤抖。改名刘大的扶桑弯着腰低着头,生生比向晚矮了一头,兴许是刚刚从什么肮脏的地方钻了出来,头上挂着蛛网。
向晚本能伸手低下头要去替他拂去蛛网,低下头却正好看见了自己暗紫色剪花绡裙子下描金绘凤的绣鞋和他已经破了洞漏出一个脚趾的布鞋。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露在外面的脚趾不安局促地扭动。
“宋昭,带他下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我这里缺个手脚勤快的,看你手脚利落个子又高,你留下吧。”向晚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不去看狼狈不堪难以认出本来面貌的扶桑。
宋昭带着扶桑走远,留一个向晚叫不出名字的白衣小丫鬟在她身边。宋昭快在向晚视野中消失时,向晚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宋昭暗紫色裙子下脚步轻快,带着扶桑往后面下人们住着的地方去了,像是什么异样都没有察觉。
太阳太毒了,向晚闭上眼睛,头晕目眩。
“娘娘不舒服么?”白衣的小丫鬟忙扶住向后倾倒的向晚。
“没事,回去吧。”
那日回去后,向晚再没有管过水泽梨园的修缮,再没有见过扶桑,以嫌热避暑为由头,再没有出过玉华殿,听说端王公务繁忙,也是没时间管她的。
大暑。
三伏天里大兴土木确实不近人情,可却是为了这个坏脾气娇气怕热又备受宠爱的侧妃江向晚,府里管事的自然是巴结得恨不得亲自扑上去。一时间府里以侧妃为尊,谁还管了那个空占着正妃名分的江澜。
“说来也是奇怪呀,那江正妃居然没来找你麻烦。”宋昭把热热的茶碗塞进向晚手里,顺手习惯性得覆住她冰冷的手指,给她暖了一会。
“水园建好了,一起去看看吧。”出乎她意料的,向晚从她手心里抽出来手指,轻轻拈起杯盖刮了刮浮沫,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要往外走。
宋昭脸色僵了一下,赶忙跟在她身后,无论她态度怎样冷淡,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大小的事情。
爱清净的侧妃娘娘要来看水园了,水园里自然是连个鸟的影子也没有。远远地向晚便听见了哗哗水声,一进园子却看见水亭如珠帘般飞溅的水幕后一个不慎真切的湖蓝色影子,一如曾经她在平江江家看到的那个娇俏慵懒的美人。
“你先回去吧。”向晚轻拍了下宋昭搭在她手臂上的手背,径自朝水亭走去。
“你倒是会享受。”还未进亭子,江澜懒散地声音便传入她耳朵,“建了这样一个好地方。”“正妃姐姐别来无恙。”向晚拂开珠帘,进了亭子,微微弓下身子道了个万福。
水亭除一面挂着一面窄窄珠帘,其余皆是以水车浇水在亭子顶上,下落时激起水雾,如同雨帘云栋。这样一个消暑的好去处对旁人来说在这样天里当然是享受的,对于向晚来说,一进来便如同进了冰窟一般,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姐姐我自然无恙,不知妹妹如何。”江澜极慢的语速听起来却如珠玉入耳,泠泠清脆。她提起裙摆冷笑着绕向晚走了一圈,滑而冰凉的湖蓝色衣袖轻轻抚过向晚手背,“姐姐还要恭喜妹妹,好事近了。”
江澜说完,一摆衣袖走了,如同一只高傲的蓝翎孔雀,留了向晚一头雾水。
“好事近了……”向晚若有所思地转身在亭子里安放的竹制美人榻上懒懒靠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冰冷苍白的手臂,“都这样了,有天大的好事怕也是无福受用吧。”
已是大暑,她进了端王府数月有余,怕是连外面的她儿子和李持都不知她是死是活。斜倚美人榻透过重重水帘向后面的梨园望去,朦胧间看见梨园的花早已凋零,剩下枝繁叶茂,树枝间挂着新结的青涩小梨。宋昭说她肺不好,等秋天这满园梨果成熟,定要摘下来给她做一顿全梨宴,好好降降她的火。
宋昭说那话时还带着一脸期冀,仿佛在织着一个美梦,却只有向晚自己知道,那梦一碰击碎。
“叹什么气。”
许久没听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向晚捋捋袖子上的皱褶坐好,却没有回头。
“本王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会享受。”
端王在向晚身旁坐下,那竹榻做得极大,两个人并排睡着也不会嫌挤得慌。向晚又是一声轻叹,却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闹什么脾气。”
端王从背后轻轻拥住向晚,下巴搁在她颈间,轻轻用胡茬蹭着她苍白的皮肤,把一个冰凉簪子放在她手心里。
“看看,可还喜欢?”
那簪杆扁扁,似乎能打开,簪头是珍珠攒的梨花,层层叠叠花瓣泛着温润暖光,珍珠下是长长的穗子,米粒大小的珍珠捏碎了,里面却再也不是赤红的毒药。
“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