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走?!”向晚带着背着包裹的烈儿站在呼邪面前时,那人差点把手里的银杯给砸了,“江向晚你这么急着去送死。”
“唔,对,多谢大王对烈儿这么多年的栽培,我们送死去了。”向晚装模作样地冲着呼邪作揖鞠躬。
“你……江向晚,你就这么急着去送死。”呼邪不知为何竟那样着急,竟然从殿上冲了下来,站在向晚身边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大王你怎么了,我早就该走了,只是天顺那边有些事情一直处理不好。现在终于处理好了,然后我终于可以去报仇,烈儿终于有机会继位,大王您也不用一天到晚忙于朝政了。烈儿你说,你当了皇帝会对呼邪叔叔好的,对吧?”向晚装作大大咧咧东拉西扯地躲避着呼邪异样的目光。
她已经不是十九岁的那个稚嫩的小姑娘,呼邪心里怎么想她已能猜了个大概,只是她实在是怕了他家里那个可怕的阿依。
“啊是的呼邪叔叔你尽管放心好了。”烈儿和向晚母子连心,忙站在了她和呼邪中间,将向晚往身后推。烈儿突然插了进来,让呼邪瞬间清醒,尴尬地咳了几声。
“你自己走,不安全,等李持回来再说。”呼邪扭过头去,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
“不要紧不要紧,我和儿子要先去昊州呢,有个亲戚在那里,要去接一下,我跟李持说了,我们在那里汇合。”向晚缩了下脖子咽了口唾沫,呼邪这个野蛮人明显是对他们这种不打招呼就准备走的做法非常不满,“你看我们娘俩东西都收拾好了,总不能再放回去,还得指望殿下给我们准备一匹快马,好送我们去送死。”
呼邪看着缩着脖子的向晚,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又见烈儿紧张地抓着向晚的衣服,似乎是在担心呼邪发货,呼邪心里的怒火霎时降下去一半。
他们娘俩,始终都是要走的。
“烈儿,你在房里等一下。”呼邪声音温柔,看着烈儿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江向晚,你给我出来。”呼邪声音粗暴,看着向晚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向晚缩了下脖子,冲着儿子吐了下舌头,讪讪地跟着呼邪出了门。
呼邪带着她跑到了王庭后面的一片草地上,已是深秋,草木枯黄,一点美感都没有。向晚将手插在袖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底下的草。
“这趟走,还能回来么?”
“不好说。”向晚眼睛本就黑,点墨一样,阳光似乎照不进去,在毕姜七年,呼邪鲜少见她笑,整个人沉闷极了,热闹的地方也不愿去。刚开始她和烈儿住着的地方没建好的时候,她整日还算有点事情做,忙忙碌碌得倒还看不出来,那间小院建好之后,她总是在屋里呆着,整个人如同一粒灰尘。不愿动不愿说话,死气沉沉。
这七年与她相处甚少,却不知为何渐渐庆幸当初答应与她合作。随着烈儿渐渐长大,呼邪心里却越来越担心这个日子到来。
“也许能活着,四处游历的时候到毕姜看看,也许死在端王手里,挫骨扬灰,或许也能回来。”
“还没去呢,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呼邪背着手,看着对着朝阳眯起眼睛的向晚。阳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薄薄金光,整个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温柔。
“呵呵呵呵呵呵……”向晚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呼邪皱着眉头,这个女人,一会沉闷如死灰,一会又和疯子一样,笑起来却也是真的好看。
“我要是还能活着,绝对不到你毕姜来,你家那个母老虎阿依太厉害了,受不来。我要是死了,人都变成了灰,风一吹就由不得我了。不过我都变成灰了,阿依那女人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了吧。”向晚笑了一会,收起了笑容,面色严肃。
“你别生气,我说真的。呼邪,你这暴脾气真要改一改,阿依跟着你,你还天天冷眼对着她,她也不容易,还有你们家苏耀,你以后到底是准备不准备把王位什么的传给他,你把教给烈儿的那些东西都教教他,你整日陪着他的时间还没陪烈儿一半多,虽然我家烈儿是聪明……唔,你做什么……”
呼邪突然将向晚抱住,向晚的脑袋埋在他怀里,声音沉闷。
“我们毕姜人豪放!”呼邪又一把把向晚扯了出来,动作虽粗鲁,眼角却已经红了,在向晚背后拍了一巴掌,“马应该备好了,滚吧,马不停蹄地滚吧,送死去吧。”
人生最难,唯生离死别而已。
马蹄带起一阵尘土,向晚左手抱紧烈儿的腰,却甩不掉身后的那束目光。
“阿娘,是前面那个镇子么?”
在毕姜时倒是不怕,一进了天顺,白天赶路太引人注意,晚上赶路没光看不见,向晚和烈儿一路起早贪黑净沿着小路走,生生走了将近半个月才到了地图上类似的镇子。
“阿娘,是这个么?唉~李持叔叔,阿娘,李持叔叔!”前方的镇子路口马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引得烈儿兴高采烈地惊呼。到底还是七岁孩子,一离了毕姜,一路新奇风景将他心里那个七岁顽童勾了出来。
李持常回毕姜,给向晚和烈儿带些他们爱吃的中原食物,烈儿从小就跟李持亲,此时表现再正常不过,可烈儿是什么人,蓄谋夺位的未来天顺的主子。
“烈儿,你这七年都白学了么?为上位者最不该让人轻易猜出你的喜怒哀乐。”向晚一声呵斥,那个小小的人儿顿时蔫了,缩在向晚怀里,抱着马鞍子绷起了冷冰冰的小脸。到底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向晚怎能不心疼。
“烈儿,你最喜欢李持叔叔,就要表现地最不看重他,这样一旦敌人来了,就不会拿李持叔叔的性命威胁你,李持叔叔就是安全的。”向晚放慢速度,慢慢下坡靠近李持。
“烈儿最喜欢阿娘,也要表现地不在乎阿娘么?”
“对。”为上位者,喜怒哀乐最不重要。母子连心,此时烈儿心里的挣扎,她怎能感受不到,怎能不跟她一起痛苦。
“可是烈儿做不到……阿娘别气,烈儿会做到的,烈儿会保护好阿娘。”向晚眼底满是沉重,要他不理睬不在乎自己,自己心里一样比死还难过。钟毓琉真是好福气,生出这样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儿子。向晚在跟他说以前的事时,一直不敢告诉他是自己间接逼死他的亲娘,她怕他恨她,怨她,从此不再理睬她。
“你们怎么才到,快跟我来,张悉昙不大好。”骑着马浩浩荡荡地进镇子太扎眼,向晚和李持将马栓到树上,徒步朝张悉昙家跑去。
久别了的天顺。
“张悉昙怎么不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就那个样子,咳血吐血。要不是想亲手把药给你,硬撑着一口气,他也撑不到现在。”李持拉着烈儿的手,想背起他,却被他轻轻推开。李持本还疑惑不解,这孩子怎么突然就不亲自己了。看了向晚一眼,霎时明白了。
帝王业,多沉重的担子,要无悲无喜,无心无爱。
轻轻松开烈儿的手,接过他肩上的包袱,算是替他承担一些吧。
“张公子。”张悉昙的卧室里潮气很重,带着浓浓药味,显得死气沉沉。担心有毒物对烈儿不利,还是像上次那样,李持带着烈儿在外面等着,她孤身一人进了卧室。
张悉昙斜倚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边角发黄了的医术,正看得认真。听见向晚推门的声音,他抬起头,微微笑了下,脸上已经有了沧桑的模样。
“你来了,七年不见,你竟还是原先的样子。”十九岁与二十六岁,长大的不是脸,而是心。
张悉昙咳着站了起来,身子看起来虚弱极了。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两个小瓷瓶,一大一小,谨慎地交到向晚手里。
“这是我一生最后一件作品,慎重了些,其间有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耽误了些时间,竟用了将近七年。”张悉昙看着那两个瓶子,如同看着自己的儿子,指着大瓶语气温柔,“发作慢,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是丸状,很容易碾碎作粉,溶于水中无色无味。都是按照你的要求。”
“那这一瓶是……”他递给向晚两个瓶子,却只介绍了大瓶里药丸的作用,向晚拈着小瓷瓶,疑惑地问。
“这是解药。”
“解药?”向晚脸色一寒,正要将那瓶子扔掉,却被张悉昙摁住,“我不需要这东西,我不会对端王留情。”
“留个万全之策吧,江姑娘,你始终在乎着这片太子殿下心心念念着的天下。你也不得不承认,做皇帝端王确实是个好料子。万一事情有变,总是要先保住天顺的国泰民安。”张悉昙咳得厉害,脸上浮着薄薄红晕,将手里药瓶交给向晚,便回到榻上。
“对了江姑娘,七年前你刚走,端王亲自带人拿着画像到十里街来,看架势是要掘地三尺来把你搜寻出来,走之前端王留了话,只要有人提供你的信息,重重有赏。十里街地方不大,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得你,江姑娘,你万事小心。”张悉昙说完,合了书,靠着床榻闭目养神。
向晚知道他是送客了。她放过他爹,让他爹寿终正寝,他给她毒药,让她如愿以偿。他们两不相欠,再没必要再相见了。
向晚进了房间半天没动静,李持带着烈儿在门外早已等急了。路上向晚跟烈儿说的那一番话让他心情那样沉闷,李持逗了他几下,大约猜到了原委,两人只好僵站着。
“怎么样。”李持见向晚一出门,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忙跟了上去。
“药拿到了,走吧。”向晚给李持看了一眼手里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就要往门口走去。烈儿看了两人一眼,默默地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等下,江姑娘,我说的话你果然没听。”向晚三人还没走到院门口,身后房门“咔嚓”一响,张悉昙拿着一个小碗倚着门站着,“我说这十里街镇人人认得你,人人想抓你,你是不是根本没听。”
“不要紧的,都七年了,谁还会记得。”向晚扯了下嘴角,转身欲走。
“那可未必,姑娘不知道自己在端王眼里多值钱呢。一条消息三百两,十里街这些穷疯了的人,别说七年,即便是七十年也会记得清清楚楚。”张悉昙走到向晚身边,白衫下的身子瘦弱,衣服如同挂在竹竿之上,随风晃晃荡荡。
“画像上说你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不如你用这东西盖盖你那白皙肌肤,清秀眉目?”
碗里是一种黄色粉末,还横着一根类似画眉所用的青黛一般的东西。张悉昙看向晚还愣着,从袖中抽出白色绢布,沾着黄色粉末轻轻扑在向晚脸上,又用黛条将向晚眉毛画粗,鼻尖眼下点了许多麻子。转瞬间容貌就变成了普通农妇的模样,烈儿在一旁看得直瞪眼,惊呼一声连他都认不出了。
“这些东西我改造过了,只能溶于温水,温水雨水均不能将它轻易除去。”张悉昙笑得温润,将手里东西都交到向晚手上,向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黄粉青黛并没有分毫落在指尖,“放心地走吧。”
张悉昙的声音越发虚弱,肺里如同风箱呼呼作响。为了手里的毒药,他撑了七年,现在已经油尽灯枯。
有些人,一作别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