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枣最近一直赖床晚起,可这天一早,小枣一睁眼就看到应无意穿了锦缎的长袍,高冠博带,打扮得十分严肃。
还不等小枣开口,应无意就抱了小枣起身,一身白色亵衣打底,深灰的底裙,外面是灰色绣银线的宽袍,男人手速飞快,一下子就给小枣穿着停当,趁着阿抚就流水地进来侍候梳洗。那边应无意已经蹲身给小枣两脚一只只套上了白袜,两只木屐也一并穿上。
小枣在地上站好时,神志还有些迷糊不醒,看上去一片茫然。
“你今天严肃点。”应无意提醒,“不要在我背后打瞌睡。”原来平日里他脑后生眼,知道小枣在他背后睡觉。
“不想去……。”
“非去不可!”
应璩摆的是家宴,小枣原以为参加的只是应家亲朋。却不想,她跟在应无意身后才到大司马府门前,就听到一片声的向内通传:“应大都督到。”
应无意弹弹锦袍,挺直了腰身,大步的向内走去。通传之声,一声接着一声,一路向内,竟是十分的气派。小枣赶紧跟上,心中暗暗啧舌,这样的家宴,竟比阿爹的朝堂还要庄严。
应无意到的时间拿捏正好。应璩作为主人已经在上首端然坐好,见了儿子只接受了跪拜,自己不动不语。年轻的朝臣到了几个,马上上来与应无意寒暄,却也比前两日那些私宴中拘谨许多。
接着便是那些老臣一个个的进来,每来一人,应无意都客气的起来行子侄礼,也不似平日以官仪与他们平起平坐的模样。小枣知道,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应无意不敢逞强。
等人都到齐了,宴会正式开始,小枣开始不安起来。因为她发现,带了琴来,而且还带了抱琴丫头的,只有应无意一人。这家宴居然全是男人的世界,除了小枣再无女人的影子!
上酒上菜,小枣悄悄的把眼前的面孔一一端详,许多熟悉的面孔,也有不少陌生的新人。和以前阿爹的宴席不同,如今这些人都精神仪态全都沉稳严整,不苟言笑。
小枣想,自己事先是完全猜错了,应无意说是家宴,她还以为是父子间讨论应无意婚娶的大事。因为应无意这两天给她的感觉就是要娶亲了。如今看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应璩今天要谈的是更大的事情。
果然,酒过三巡,应璩端起了酒杯,“诸位同僚。”他开口很是得体,吓得一众宾客齐刷刷举起杯来。“今日请诸位来,是有一重大事体要与诸位商议。”
大家都屏住呼吸。
“大家都知道我儿骠骑大将军应无畏,多次上奏朝廷,提议渡江北伐之事。此事一议再议,已拖了一月有余。今日应某想听听大家的意思,以大家之意,为到底是战,还是不战。此处不是朝廷,大家可以不像在朝中那样顾虑。”
原来弄半天,还是为了应无畏北伐之事,朝臣在朝中不说话,便弄到家中继续逼迫。这样也使得?果然,席中仍是一片安静。根本没有人开口。
“大家是信不过无畏吧?”应璩干笑两声。却是称呼儿子的姓名而非官职。把偏袒爱惜之意放在了明面上。
“为何不是应大都督率军北伐?”座中终于有人问出了声,“应大都督新获大捷,有能力胜出北帝。”
小枣去看应无意的背影。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应无意近日所为的意图。
果然应无意开了口,“无意鲁钝,少时起便爱玄言名理、琴音山水。如今才刚刚开始磨练自己,所学不多,善守而不能攻,可守成而畏攻伐。如果假以时日,无意倒是能不负诸位厚意。如今么……。”他表示若让他率军北伐,此时不是时候。
这个滑头,不说自己不行,也不说应无畏不行,反正我现在还需要磨练,急着打的是应无畏。
应璩干咳一声,“无畏也曾多次出战,一直在军中供职,他也是有能力的。”
应无恙死后,应无畏就为长兄,应璩这老头似乎也是有些偏心,总是喜欢提携长子。
座中又没有声音了。
“我上次曾提出加税之议……。”
“不可!”有人抗辩,这些朝臣,哪个不是土地的拥有者,所谓加税,直接就等于加在他们头上。就算他们还能再向下盘剥,那也得自己先担着一定的风险。如今说加税,第一个起来反对的就是他们。“何丞相短短一年间已经两次加税,如今已经身犯横死,会稽、吴郡、丹阳诸郡都已起了多次民变,若是再加定会不好收拾。”
小枣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何弼的死与他加税扯上了关系。文人的嘴,话里套着话,三言两语间,事情已经面目全非了。
“更何况是为了动刀兵而加税,百姓厌战,南郑无钱,便该休养生息。”
小枣发现,朝臣并不如想像的那般害怕应璩。也许他们害怕应璩的雷霆手段,但他们更害怕失去自己的利益。
“那么你们是反对收复北方故土喽?”应璩的声音听起来含了些怒气。
“应骠骑有雄心是好的。”有人打哈哈。打完了哈哈仍是没有下文。
“无意!你说说你的建议!”应璩点了应无意的名。
“我的建议是,无畏要打,那我就支持他打。大家既不愿意加税,那就捐俸吧,我带头,捐一年的俸禄。”应无意说得爽气,好像不经脑子似的。
“这怎么行!”座中一下子炸了锅。不敢针对应璩的气,全冲应无意来了,“应大都督不必养家。”“应大都督没有老小之累。”“应大都督捐钱给自家哥哥用……。”
小枣心中暗想:坏人真是狡猾,你就装吧。
“我哪里不用养家,”应无意说,一把把身后的小枣拖上前来,“我还要养妾养姬人,上上下下也有好几百口呢!再说我马上要作父亲了,还得养孩子。”说着,特地小心的把手放在小枣的肚子上停一停。
座中先是一片愕然,接着是一片恭喜之声。所有人倒是都不太怕应无意,显得和应无意亲厚不少。
就连应璩也才看到小枣似的,盯着小枣的肚子看了几眼。说了句:“那你还带着她乱跑,我到现在还没抱上个孙子呢,你得小心些。”
“是!父亲大人!”应无意马上说。又小心抱起小枣妥妥贴贴的放回原位。
小枣有些奇怪,应璩有没有看清自己就是当年的小枣,又或者只是忘记了。反正他这么一说,等于承认了小枣应无意妾室的身份。小枣这才明白,应无意是借机把她过了明路。应璩长子应无恙一直没有孩子,现在人都死了。下面两个儿子却又都是还未成亲。应璩想抱孙子的心可想而知。应无意肯定知道他父亲的心思,倒是不放过任何机会。
可北伐的事仍然还是没有着落。因为其他朝臣都不愿意捐。
“我记得以前南郑是继承了前朝的许多金玉珠宝的。前恭帝一直藏得很好,他舍不得花,还喜欢在人前叫穷。”有人小声说。
安静,整个厅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地上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小枣也静静地听着,这才是今天话题的关键吗?有人要追究传说中的南郑宝藏吗?小枣有些迷茫,她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话题了,连阿抚都跟着人传说着。
“你们谁曾与前恭帝稔熟?”应璩开了口。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异常的威严。“有谁曾亲耳听到过恭帝说起那批宝藏?”
没有人开口,但所有的脑袋全都一至看向应璩,这像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谴责应璩明明得了宝还在装清白。
小枣偷眼看,她看出了应璩的恼怒,恼怒却又不能发作。她又看应无意,应无意的坐姿已经懒散了下来,此时单看背影就知道他很轻松。他当时不在建康,所以不关他的事。
“没有宝藏。”应璩说,“,至少我从不曾看到过什么宝藏。你们谁若有宝藏的消息可以来上报朝廷,朝廷可以酌情奖励。”他的声音和缓下来。“尤其你们中以前与前恭帝常来常往酬唱应合的,想来知道的多一些,可以回去好好回忆回忆。到时我会一个个问你们的。”
这话厉害,简直是借力打力。有人害怕了,小枣能看出许多人害怕了。在应璩面前他们本不该多嘴,应璩不是阿爹,不会好性子的任他们胡说八道。应璩看样子是动了杀机,正愁没有借口呢。小枣知道,应璩筹钱的事这下算是落实了十之八、九。他要一个个拷问,一个个敲比。借着寻宝的由头,把这些守财奴诈出油来。
小枣很怀疑这是应无意的主意,因为她看到应无意一听到说人说起宝藏,就很轻松的向自己打了个手势,要她准备好琴来,他要弹奏。小枣解开了琴囊,拿出大圣遗音。只不知找宝藏的事是不是会当真。难道这世上真有那么一批宝藏?可阿爹为什么从来不曾说起呢?
应无意打着哈哈,“大家且莫发愁,说起来,钱财还是身外之物,无畏一心北伐也不是坏事,想来只要大家群策群力,事情最后都能圆满解决。今日酒宴便以我的琴声做结,也祝大家都前程无量,事事如意。”
他真的好好当众弹了一曲《获麟操》,在一片哀鸿的绝望气氛中,这曲子真是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