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谯鼓三声,江夏城中华灯初上。人们渐渐开始向长春坊聚集。
长春坊的老板是个胖子,此时高兴的搓着手对屠大娘说:“抒雪斋那边没有动静,想是怕了,想避我们的锋芒。”
屠大娘只是笑。
等到长春坊中从雅间到腰棚全都坐满了人,连白地里也站得满当当,长春坊的好戏才开了场。小枣在后面由阿抚不紧不慢的梳妆,前面垫场的表演还有好一会儿呢。事实上,一整晚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些垫场的表演。
“小枣你今天真的要穿红?”阿抚不放心的问。
“穿红!”自逢家难,小枣一直穿的是素色,是以阿抚没见过小枣穿红。但自那天应无意说什么白雪红梅后,小枣突然想通了,一个人的鲜血可能是另一个人的眼中美景。自己的痛苦说不定也就是别人眼中的笑话。
彝女多妖,自己大约没阿朵姑娘那股子妖媚,那么便要在别的地方独树一帜。她觉得自己可以把红色穿出别样的风情来,而为了为了目标可以不计代价、不守成规。
阿抚在这一方面很内行,把小枣打扮得既有胡姬的风范又有些时样的新鲜。金冠子金步摇不多几样头上插戴,配上一身红裙,立刻把小枣奔放又嗜血的气质烘托得淋漓尽致。
“你看起来很危险!”阿抚认真的说,“你一点也不笑,是要杀人的模样。”
“是吗?太好了!”小枣淡淡地说,“要杀人的模样,常常杀不了人,天天笑着的才是杀人的人。这个别人不懂,应无恙肯定懂!这样我在他眼里才是安全的。”
阿抚立刻被这一套说辞弄晕乎了,她巴嗒了好长时间眼睛终于放弃了,“小枣你说的话我不懂,可我知道你想红,你一定会红的!”
场上的演出已经进行了很久。门外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人是看了那个公然挑战的水牌来的,此时他们已经被吊起了胃口,饥渴难耐。
“老板要揭场子了,那些道具一露出来,人们定会疯狂,小枣你要准备上场了!”门外传来屠大娘的声音。
“我好了!”
“还有,那位石大官人也来了。”屠大娘提醒,“这种有钱的主,就算站在白地里也得罪不得。”
小枣在一片呼喊声中上了场。
喊声盖过了音乐,但小枣还是按自己心中熟悉的节拍舞袖踏歌,先来一个小亮相。
长袖回旋,衣袂翻飞间,她还有时间在憧憧人影中一下子找到了那位石宏,此时他正在人群中,引了长颈向这边看。此人个子本来就高大,所以小枣一眼看去,很容易发现了他。
他的身边没有那个女子。
看样子,他又晚了,没能抢到雅座。不过也可能是人家久历风月,知道小枣出场会有多晚。
小枣的身后,是铺放好的七只金盘,摆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为了让台下的人看起来效果更佳,这七个金盘放得高低错落,不在一个平面上。小枣将在这七个盘子上回旋跳跃,完成她的全套琵琶舞。
这样巧妙的设计,前所未有,难怪刚才老板一掀了盖布,人群中会暴发出那样的惊呼。
石宏显然也认出了小枣,因为他一下子咧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冲小枣笑了。
小枣的眼光从这张笑脸上掠过,去找另一张笑脸。她的眼睛飞快的扫了一遍全场,没有人,没有她熟悉的人。可她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应无意在什么地方也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她闭了一下眼,也许是与那个个男人相处太久了,太习惯了被他注视的感觉。
应无意应该去了蜀中。以找琴为名去****的大事业了。可就算这么安慰自己,小枣那被注视感觉却仍然不曾消散。真是奇怪!她觉得一定是她自己的感觉错了。那个男人不会为了她到这江夏小镇上来,是她有些自作多情了。和一个那样的人呆久了是真是件可怕的事!
那个男人明明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跳舞。今天更不会来看看跳舞。
小枣缓缓的收了势,站在场中央,裣衽团团一揖。
“哇!”场下又是涛涌般的一片惊呼。这是在惊呼小枣之美。
冷漠疏离的眼神和似火热情的红裙,冰火两重天的巨大落差感,让现场中的人受到巨大的震撼。
“大雅至俗,好艳丽的女娘!”有人大声喝彩,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小枣这一回不得不注意的看了发声的人一眼,又是那个石宏,好浑厚的中气!
他这评价极恰当,小枣就是那样的气质,她的修养教育曾让她雅过,如今堕入风尘,她又比别的风尘女子更懂得俗。这石宏是个极会品鉴识人的人。
场中安静下来,期待着小枣的表演。
胖老板开心的搓着手,亲自上来插科说浑话,说了几句不好笑的笑话后,他适时的停了下来,一本正经的宣布:“小枣姑娘新到江夏,旅途劳顿,今天只跳一支曲子,曲名是塞上轻寒”
场下安静着,看客们好似都没听懂。人人都知道胡旋琵琶舞是阿朵姑娘拿手的舞蹈,而为她伴奏的曲名就是塞上轻寒。难不成小枣要跳和阿朵姑娘一模一样的舞?那么后面那些七星金盘又是干什么用的?
有人向小小枣递上了她的琵琶,在所有人的怔忡中,曲声响起。
小枣根本就为搅局而来,哪里会像阿朵姑娘那样跳整支的舞曲。那样即费体力又不讨好,情感的烘托与渲染即费时又劳神。反正借阿朵姑娘的势,这已是大家熟悉的舞曲,小枣很圆滑的截取了舞曲中的高潮部分,一上来就舞得人眼花缭乱,再在最最的高潮部分,把那个反弹琵琶的动作做了个十足。
小枣这是占了自己通音律的光,就算没见过阿朵跳舞,也知道应该怎么拿捏住重点。可世人哪里会懂这些,他们只知道看到了小枣作出繁复的舞蹈动作,作得比阿朵姑娘还要花巧;小枣姑娘那个反弹琵琶的动作,比阿朵姑娘弹得乐曲要长好几个音符;小枣姑娘琵琶的音色也独特,一听就能从乐队的声音中分辨出来。小枣姑娘是真在弹琵琶,不是夹在乐队中滥竽充数。而阿朵姑娘那琵琶……本就有人疑心她根本就没拨动琴弦。
“哇!”下面的喝彩声山呼海啸。
因为曲子截短,一曲终了,观众都觉意犹未尽。只有意犹未尽,才有被震撼的感觉。
小枣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却恰到好处的收了尾,再向观众盈盈一拜。转身便要离去。
人们马上反应过来,只跳一曲?刚才胖老板说是只跳一曲!小枣姑娘这是要走了,可……
人就是这么回事,半饥半饱时胃口最好。
小枣一曲终了,已经把这些看客的胃口吊得很高。
人群开始惶惑,大声的以喝彩阻止小枣退场。雅座的客人也骚动起来。再来一曲的呼声越来越高。
现在是该祭出“傲”字诀的时候了。小枣对外界的欢呼充耳不闻,拎着自己的铁琵琶径直下场。站在台口的屠大娘已是老远就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小枣知道,屠大娘这不是夸她舞跳得好,屠大娘这是在为她的会“傲”竖大拇指。
阿抚只会傻乐,她觉得这样已经是很成功了。
“小枣,这就御妆吗?”阿抚问。
“不用,再等等,戏还没演完。”屠大娘抢先说了。
戏不仅没演完,事实上,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外面雅座的客人已经坐不住了,他们意识到,今天的演出这就算是已经结束了。等了一晚上,看到的东西确实是好,至少不会比应无恙在抒雪斋看到的差。可,这也实在太短了。整整一个晚上啊,最美的演出如璀璨的烟花,啪的一声在夜空中绽放,又极快的消失天苍茫星空之中。事后,待向人描述都会觉得困难。
“我出二十两银子,请小枣姑娘出来再舞一曲。”
“我出五十两!”
有人开始叫价,请小枣返场。
屠大娘向小枣撇嘴。示意这些人出价也太低了。
小枣随意从头上摘下几枝金花。阿抚又冲上来要为小枣御妆,小枣阻止了。
外面有人高声喊:“我出五百两!”
场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小枣和屠大娘对视。
“叫快了!是谁一下子叫到这个价的?这是捧场呢?还是砸场?”屠大娘抱怨。
这是屠大娘和小枣事前估计到的价,这也是江夏一个小场子可能叫到的最高价。但她们希望这些人能慢慢叫,把这个场子哄热了才好!
“是那姓石的!”小枣深思着说,她听得出来,“我觉得他是盯上我了。”那种不详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姓石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屠大娘问,现在场子不够热。若是把戏按原计划演下去,效果怕是没那么轰动。
小枣咬牙,这个姓石的,以后怕是回避不过去了。
“陆白两。”一个细微的声音拖着长腔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