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提灯转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月娘安静的躺在他身侧,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静静的看了半晌,他轻轻笑了。
慢慢凑过前去,在她那娇嫩的嘴唇上空犹豫了许久,撑得他身子都略微发酸,垂在两人间的发丝都开始有丝丝颤抖的痕迹,苏提灯最终将吻落在了她的额头,语调是柔和的,没有惯有的冷清,亲昵的独属于爱人间的低语,「好好睡吧,月娘。我很想你。」
轻轻的下了床,又将床帐放下,刚起步离开,又转了回来,拉开床帐一角,仔仔细细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看的自己眼眶微微发红,苏提灯才咬着牙皱着眉头退了出去。
沉瑟原本喝完了药准备来看看这个祸害醒了没,刚一过拐角就看见他整个人将额头抵在门框上,半垂着头望着地面发愣的神情,旁边那盏要永远一直燃着的幽蓝色灯盏也显得郁结。
「欸。」沉瑟发了声,却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好像这次的祸确实是他闯的。
且说苏提灯那天用一只很恶心的蛊虫传来了话,他想反正不知道接下来得到甚么指令办事了,还不如自己去找点事做。
可是刚想走就想起鸦敷来了那件事,当日阿炎把鸦敷领来的时候他还一愣,这些个真的是后辈了,大概比苏提灯的年岁还要小,他那时候去南疆记得印象最深的一个也就是苏提灯了,这些后生大部分他只有从苏提灯的嘴里听到过,哪个有甚么用,擅长甚么,专攻甚么。
可苏提灯说了他却不一定有心记,大概是以前当杀手习惯了,他的人生简单到——给命令,杀谁,我去杀,交任务,完毕。
於是排兵布局都让苏提灯费脑子吧,自己知道怎么操作就好了。
当时他对鸦敷感兴趣的是他的武器,他还让鸦敷演示了给他看,想了想,又想了想,脑子里蓦地想起苏提灯原先提到过他需要那十三把兵器,鸦敷这个可不就是他当初钻研战时莲的构造给差不多演变来的么?
其实打心眼里沉瑟是极其佩服苏提灯这个人的,心智一等一的厉害又过目不忘,杂学精通,机关阵法甚么的根本不在话下,懂医懂蛊人也好,品质高洁心地善良,尤其是经历过那么多恶心人的事儿还心怀善念,百家武学都融会贯通,虽然只是招式,甚至不可能去真的舞刀弄枪的,但若有一个绝世高手在这儿,他眼睛的毒辣劲儿也能瞬间让那个高手无地自容。总之除了是个废人之外浑身都是宝。
这话他曾经也跟十七讲过,天真的姑娘天真的发问,「可他是个废人不就是甚么都抵了吗?」
沉瑟当日拿着茶杯尴尬了半晌,他很少交朋友,但真正交了的朋友是不会介意他怎样的。其实很多时候,在沉瑟眼里,苏提灯就是一个健康的人。
经十七那么一说,才想起他那破败的残躯究竟是耗费了多少精力去粉饰的正常。
他啊……
常年喜喝的君山白毫入口也是第一次索然无味,沉瑟後来便有意不再去当面夸奖苏提灯甚么了。
有一种人是最怕别人夸奖的,因为这种人心思太活络,你说他一处好来,他便直接能想到自己最痛的那处不好来。
於是想到了这么一茬子事,同样心思活络的沉大公子也想多了,心说你叫阿炎带鸦敷来见我,是不是就是提醒我战时莲的事儿呢?
毕竟沉瑟知道当日是薛黎陷也在场,苏提灯想写信传话知会自己甚么都不可能,所以索性直接把鸦敷派来了?
当初苏提灯画图纸的时候还找沉瑟推敲了好多遍,因为从古书上记载,战时莲的操控方法跟沉瑟的扇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很多设计都是得了沉瑟的启发,尔后又改了改,改成鸦敷的六连发暗器的最终模样。
比如说沉瑟远距离可以将轮刺甩出去又收回来,就是凭着一种精湛的内力,鸦敷没有,甩的出去收不回来,於是就做的小小的,当暗器使唤了。
那日沉瑟就猛然间收到了启发,又从鸦敷口里得知弧青跑了,但是换到先生这里却说弧青来了,仔细想了想,沉瑟便觉得正渊盟要遭殃了。
或许本身不会遭殃,但是苏提灯在的地方,一定就有其他人遭殃。
弧青那个丧心病狂的丫头就喜欢看着别人想帮忙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她擅攻苏提灯的死穴。
因此沉瑟就夜探了一下正渊盟。谁知道,那一次夜探,还真让他探出个宝来,不是别的,正是战时莲。
实际上他从外面一观望,就发觉出不对来了,进去了大抵是要迷路的。
好歹跟苏提灯认识了这么多年,阵法也略微涉猎些,沉瑟当时就已经打退堂鼓准备走了。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界,苏提灯现在正在被扣押运送这里的路上,这里有没有潜伏的高手还不知道,但是薛黎陷肯定是正渊盟的人,还和自己交过手,万一自己不幸被抓着了,给苏提灯捅出大篓子就完了。先不提苏提灯怎么想法设法把他救出来,光是他俩现在表面上演绎出来敌对的关系,就能给日后省很大的事,但是风险也很大——一旦露馅就全玩完了!
更何况沉瑟对薛黎陷青眼有加,当然了,对于一个敌手来说青眼有加确实比较奇怪,但他很看好薛黎陷这个年轻人,觉得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更重要的是,不闷,有思想。
比如说他的十七,其实也挺好,但是就跟以前的他自己一样,没思想,只知道听上头发话要怎样就怎样。
他有时也担心,万一他蹬腿了十七该怎么办,也佯装恶劣的训过她,可天真的姑娘继续天真的发问,「我想那么多有甚么好?想太多了就和苏先生那样,天天得咳血,死命折腾自己才能睡得着。」
彼时苏提灯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连赞了好几句说得好!甚至进行了为期长达半个月的骚扰,骚扰沉瑟的目的就是——把十七这么单纯的姑娘让给我吧,简直太可爱了。
半个月沉瑟没跟他说话,最后实在扛不住了,反问了句绿奴不是如此?
苏善人笑的悲天悯人,「他总归是要长大的。等到他真正长大的那一天,会恨不得要一刀捅死我的。可是十七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杀了你。」
沉瑟逗他,「所以你让阿炎把那把最适合剖你心脏的匕首送他了?苏善人,你能不能别每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有着这么长远的打算啊?」
苏提灯只是静默的盯着远处红衣的十七出神,然后沉瑟也低头沉思以后是不是该让十七换件其他颜色的裙子。
原来那些还可以谈笑风生的过往也依旧鲜活如今啊……
沉瑟无奈的笑了笑,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跟我来,给你看个东西。」
苏提灯拾掇了下情绪,现在半点杂念也不能有,没有任何杂念才能带着月娘活着离开这里,於是便拿好了灯笼随着沉瑟拐到他屋去了。
「鬼市还好吧?」
「还好呢。」
「有内鬼。」
「嗯,哪儿没有呢。」沉瑟打开抽屉,将那个战时莲放到了桌面上,苏提灯讶然。
还未及伸手去触摸,就被沉瑟又拿开了,「先说,你自己都可以通过书籍重塑出战时莲,为甚么非要这个传下来的?」
「年轮的沧桑沉淀不是时间可以变更的,我就算找着一样的凤凰玄铁,也制不出几百年前的武器来,就算制出来,也不可能让它沾染好人或恶人的鲜血。更何况,那种玄铁至今已经没有了。」
沉瑟略一思索,将战时莲给他了,他总觉得苏提灯要那十三把兵器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怪,「你到底要它们干嘛用?」
「不跟你说了起阵么。」
「甚么阵势……需要那么多失传的兵器祭奠?」
「能跟南疆形成制约的。」苏提灯答得敷衍,也不想沉瑟纠缠这个话题,毕竟他是不想欺骗沉瑟甚么的,便连忙道,「你怎么弄到的?乾瑞还真是你杀的不成么?这乱杀人的毛病甚么时候改改?」
「赶巧了。」
这天下还真就无巧不成书。
且说那天天气本就不怎么好,记得是昨夜才来了场大雨,泥土都松软着,搞得沉瑟那一袭白衣更加小心翼翼的「飘」了,然后只在别院的墙上观望了一眼,沉瑟就准备撤了,只是这一转身不要紧,借着月色他就瞧见地面上一层磷光,地砖上反射就算了,怎么泥土上也带光呢?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瞧了几眼,又不见了,就自己刚才那无意的一瞥,指不定眼花?毕竟人上了年纪嘛。
正在这犹豫的到底要不要下去看一眼的时候,就听见自己所踩砖墙侧对的院门传来吱呀一声……听走路声响还是个女孩子家,得,甭想了,沉瑟翻身下了院墙,又因为不想踩到松软湿润的泥地,便藏身到他原本这间房屋里去了。因为一开始他没有感受到内里有呼吸的存在。
也是这个瞬间,他识出来那东西是甚么了。
弧青来过了,往整个正渊盟洒了一地的幻毒,只不过应该是运气不太好,直接叫一场雨给灭去大部分作用,而她自己却不知甚么原因没有及时回来补,便让沉瑟捡去了这个漏子。
这屋里可是一整屋的幻毒啊。
嘶,这丫头这么下死手是害谁呢?还是每个正渊盟的房间都让她去窜了个遍?
因为沉瑟不知道弧青已经和苏提灯见过面了,只是在猜测,莫非弧青也得知了苏提灯要去正渊盟的消息,这么做是为了害他的?
毕竟他想不通正渊盟里那么多高手,怎么会被弧青也给困扰住。
秉持着替苏提灯排忧解难的想法,沉瑟就掏了扇子清扫起这间屋子来了,这屋子这么一看也像是没人居住的,指不定就是甚么客房呢,等苏提灯住进来……好吧,软禁也应该不会太惨,能住上这样一间屋子吧?届时那位爷可别左挑剔右挑剔的,再惹毛了他们。
最后扇出了一小堆堆到了桌角下,沉瑟便提了茶壶准备开始毁尸灭迹,这幻毒是最普通的之一,不像是绘心那么强的力道,只要不沾上就没事。
可就在他提了茶壶浇完水准备去别的空房间看一看的时候,有人路过了。
这一下不要紧,也不知那人怎么突然就直奔这间房子了,沉瑟慌不择路就从窗户闪出去了,又怕逃得太远找不着路,就就近找了一处房间进了。
这房间里躺着一个男子,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武功高,但没自己高。
沉瑟本身也就是一逗留,根本不可能惊扰到他,只是一扫眼突然看到桌上的战时莲,沉瑟就拿不动腿了。
这么个距离吧,自己席卷了跑路简直太简单了,今天的事儿简直顺利的让沉瑟发毛。
发毛归发毛,沉瑟还是做了。
但就在他拿到转身准备走的那一刻,他起先最先开始听到那女子脚步声由一开始只不过在远处原地徘徊,开始径自往这里跑了。
大晚上的,一个姑娘,来个男人的房间?
只是还未等沉瑟笑一笑原来正渊盟也不过如此,他就倒抽了口凉气,床上那人醒了,有些茫然的看着门口,叹了口气,然后侧头一下子瞧见一身白衣的沉瑟了,拿着他的战时莲,还一脸嘲讽的表情。
换做一个姑娘家大概会喊些撞鬼了甚么的。
沉瑟其实当时还是心里暗自佩服了下这位仁兄的淡定,直接操控起战时莲就和他打了。但一联系到外面还有个姑娘,这等事情还得叫个姑娘家主动实在太没有男子风范了,便出手准备教训一下,只是这一出手沉瑟就恨不得扇死自己,他忘记自己扇子上沾着幻毒的粉了!
只不过很快沉瑟就淡定了,这男子的这间屋子里,本身也满是幻毒。
看来弧青确实是下了狠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