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疑惑地开口:“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什么神佛,什么输,什么赢?”
二人静默地对峙,突听无颜轻笑,声音如一缕烟:“法胤师父不愧是修佛之人,说起话来字字玄妙。不过,我只是一介庸碌的凡人,不懂什么造化之劫,命中应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重要的人,我会好好守着。”
师父淡淡回他:“公子既然做了决定,今日又何必来找我下这局棋?”
无颜撩衣起身,行到我身畔。
清风月明之下,一袭紫袍的他就像是临世的仙人,我一时看痴了。
他缓缓开口:“我不过是想知道,你不肯将长梨给我的理由。”找到我的手,轻轻握上,眼睛却看着师父,“我原本想,你能守好她,我亦能。”说完这话,却沉默下去,我觉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这话说的很自信,语调却有些冷清。
就连我回握他的手,他都恍若未觉。
等了片刻,总算听他继续开口:“可是,你说的不错,这局棋我不能赢,那便是输了……”
我心中一扯,慌忙看向他,却听他以冷淡的语调对师父道:“趁我尚未反悔,”将我推向师父,淡淡道,“带她走吧。”我没有反应过来,便因他的力道跌进师父怀中。
师父将我揽好,唤道:“长梨。”
我难以置信地问师父:“师父,你们以棋来赌我的去留?”
师父为我理了理额发,冰凉的手指停在我的耳畔,他凝视我良久,才道:“一局棋又怎能决定你的去留,梨儿,为师尊重你的决定。”
我咬了咬唇,朝师父点一下头,而后有些失魂落魄地行到无颜身边,连师父搭在我肩头的袍子滑落都没有察觉,找到他的手臂,觉得喉头干涩,声音也有些颤抖:“为什么突然让我跟师父走?”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拂开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又生气又难过,质问他:“你又想像上次那样,什么都不解释,就要赶我走吗?”紧紧盯着他,只觉得浑身脱力,一字一句问他,“说啊,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他退出一步,没什么情绪:“长梨,你跟我在一起,或许会走的很难,又或许有一天,我不能保护你……”
我觉得自己快被他气哭了,就连师父在旁边也顾不上了,大声唤他的名字:“慕容煜!”手指甲快陷进肉里,缓了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我不在乎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在乎跟你在一起是不是会很难,我更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也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他的神情有丝破碎,唤了一声:“梨儿……”
我的心中一片酸楚,哽咽道:“我一个姑娘家,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是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坚持?”
他听后,身形不甚明显地一晃。
我不抱什么期待地看着他:“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放弃我,可是。”撑着额头退后一步,苦笑道,“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
眼前模糊起来,我转身朝师父走去,还未走到师父身边,便被一个极大的力道卷入怀中。
他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得更紧些,气息有些凌乱:“梨儿。”紧紧拥着我,“梨儿……莫走。”
我眼眶发热,语气里却添了些轻蔑进去:“慕公子这么快便改主意了?嗬,可真不像你。”
他道:“是,我反悔了。”头埋在我的发间,“不要走。”
我指尖发凉:“慕容煜,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留我就留吗?你不要太过分。”
他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声音有些低哑,“可是,你今日若是果真走了,我此刻不反悔,下一刻也会反悔,我会找遍天涯海角,再将你找回来……”
我默了默:“慕容煜,你有病吗?”
他厚颜无耻地承认了:“是,我有病。梨儿,你可是嫌弃我?”
我噎了噎:“你……”分明是他赶我走,此刻却仿佛是我要抛弃他一般。登时有些哭笑不得。理智让我离开他,感情却绊住我的脚步,终于还是放任自己,将心中的委屈和无措全都交给他。
我转身抱住他,听到师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慕公子,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儿已经给出了她的答案。但愿慕公子,日后不要再走回头路。”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恍恍惚惚地从无颜的怀中离开,亭中却已不见师父的影子。
白玉石桌上,徒留一串檀木的佛珠,寂静无言。
我把它捞到手上,喃喃道:“是师父的佛珠,这串佛珠从来没有离开过师父的手,怎么今天……”
无颜来到我身后:“大约是忘了,先收好,明日再还你师父也无妨。”
我嗯了一声,靠上他的胸膛,闷声问他:“今天师父同你说什么了?”
他揽住我的肩,道:“没什么,一些佛理罢了。”
我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我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日后你若是……”
他道:“再也不会了。”在凉亭中立了片刻,问我,“夜凉了,梨儿,我们回房?”
我抬头看夜空,缓缓道:“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星空,再陪我待一会儿。”
星河如练,银河迢迢,远处楼阁的灯火,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师父竟会在第二日不辞而别。
立在本属于师父的空荡荡的房间,摸上手腕的佛珠,才意识到那原来不是师父忘在那里,而是他故意留给我的。
许多天过去,我对师父的不告而别都无法释怀,为此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正坐在凉亭中抚着佛珠发呆,就听无颜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又在想你师父?”
我将袖子往下拉一拉,盖住那串佛珠,道:“没,在想别的。”
他道:“哦?”
我看向在身畔随意坐下的他,问他:“我听说,灵均山庄虽在你名下,你却并不常在这里住,这一次住了这么久,想必都是为了慕容璟。如今,他重伤已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有,上次追杀你的那件事,你又是查的怎么样了?发布江湖令取你性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些事,我一直想问你,又怕你会烦心。旁敲侧击问云风云扬吧,他们的嘴又都严得很。我这几天都快被这些问题给憋死了。”
他笑一声:“既然这样想问,直接问我就是,还怕我不答,反会吃了你么?”说完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会意地起身,到他怀中坐了,陷在他怀中道:“我不怕你把我吃了,怕你不告诉我,我才不自讨没趣。”
他悠悠道:“你对我便这样没信心?”淡淡道,“我从前的确不常在这里住,不是不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并不欢迎我,我若常来,会为她添堵。”
我疑惑道:“这里的主人不是你吗?”沉吟道,“听慕容璟说,这里是他赠你的,你的意思是,他不欢迎你在这里住?”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不欢迎你住,为什么将这里送给你啊。”
他理着我的长发,漫不经心道:“我说的自然不是他。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溶月姑姑。”
我道:“溶月姑姑?”想了半天,想起来,“是你母妃身边那位精通药理的溶月姑姑?”猜测道,“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又救过你的命,所以你找到她,将这座宅子送给她……”
感受到他点头的动作,又有些困惑:“可这两个月来,我怎么从没有见过这位姑姑?”
他语气仍然很淡:“溶月姑姑在去岁的春天,已经过世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她生前为什么不愿见你?”
“溶月姑姑性子偏静,不喜争斗,出宫以后,更是常年念佛。大概是我早些年做的一些事,伤了她的心……”
我迟疑道:“你做了什么?”
他找到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不置可否地问我:“梨儿,若是有一天,你知道我的这双手其实并不干净,你会不会害怕?”
我的手一颤,半晌,才道:“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那都过去了。这双手便是偷过抢过,也已经过去了。”
他听后却问我:“若是,这双手杀过人呢?”
我为此心神一晃,动了动手指,道:“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不说这个。”语气轻快一些,“你方才问我,是谁想要杀我,日后我又打算怎么办……”轻描淡写道,“夫人莫急,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们暂时就留在这里了?”
他为我拢了一下头发,道:“你若是喜欢这里,便多住几日,若是住腻了,想去哪里散散心,我都陪你。”
我道:“好。”又道,“不过,这些年我跟师父去了不少地方,倒是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
隔了一会儿,听他悠悠道:“为夫倒是有个地方,希望夫人能陪为夫去看看。”
他想带我去的地方,原来是燕州,在燕州的远郊,有他母妃的衣冠冢。
大约是很久没有人过来扫墓,坟头已经荒草丛生。
我陪着他把荒草除去,清理好墓碑,把带来的瓜果摆上,又上了两柱香,这才稍稍像些样子。
他长跪在坟前,眼光落到墓碑上,却像是在看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按大沧历法来算,那是嘉元九年,距离晋国被灭,已过去半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