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头一偏,道:“你不要以为随便说几句好听的就万事大吉了,我长梨是那么好应付的人么?”
他请教我:“那敢问夫人,如何才肯消气?”将乱动的我箍得更紧些,自顾自说下去,“是想让为夫亲你一口,还是希望……”压低声音轻道,“为夫做些别的,嗯?”
我凌乱了半晌,道:“大白天的,你别乱来。”
他将我抱紧些,大发慈悲地不再戏弄我,恢复正常的语调:“那便不要再生气了,同我好好说说话。”
我在他怀中动了动,不自在道:“你先放开我。”又小声道,“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跟你好好说话……”
他笑一声后,放我从他腿上离开,抬手倒了杯茶给我:“来,先喝杯茶压压惊。”
我忍不住腹诽道,你也知道我同你在一起,时常像这样提心吊胆么?
将茶杯接到手上暖手,不再同他别扭,想起眼下的境况,忍不住叹口气。
他看穿我的心思,淡淡问我:“你是在纠结究竟是选我,还是选你师父么?”
我看他一眼:“一边是你,一边是我师父,如今让我选,我哪里选得出?”又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师父就是看不上你,若是知道你是无颜,更不可能看上你。”又沉吟,“他老人家如果执意棒打鸳鸯……”
他问我:“他如果执意呢,你当如何?”
我凝眉思虑片刻,想出个折衷的主意,郑重地问他:“不如,你跟我和师父走?”
他抬手按上眉心。
我挑眉问他:“你好像对我的想法有什么意见?”
他道:“夫人聪慧过人,一开口便不同凡响,这么妙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为夫佩服都来不及,哪敢有什么意见。”
我受用地点点头,又好奇问他:“那你按着眉心做什么?”
他把手从眉宇间拿下来,道:“为夫……头疼。”
我伸手过去,关怀地道:“我帮你揉揉。”
手在半空被他收到掌中,听他语调轻缓地问我:“你便没想过,你和你师父迟早要分开?就算他今日不逼你做这个选择,有朝一日,我也会逼你做决定。”
我有些惊讶,更多却是茫然:“这又不是非此即彼的问题,你们为什么都要在这个问题上过不去?”
他抬眸看我,眸中掀起微澜:“你当真不知是为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指,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师父?”
他的眸色深了深:“我并非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在你我之间晃来晃去罢了。”
我的手一僵,声音凉下去:“你嫌我师父碍眼了?”把手从他的指间抽出来,笼到袖中,“我师父这个人,从来都不给别人添麻烦,应当也没有给你添过麻烦,这次还帮你救了慕容璟,你非但不谢我师父,还嫌他碍眼了……”有些冷淡地看着他,“慕容煜,你就是这样知恩图报的?”
他的眸中漫过一层细微的清寒,半晌,才道:“一遇到你师父的问题,你便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好像同我隔开些距离,便能保护你师父一样。”情绪莫辨地看着我,“长梨,你这样护着他,便不怕我伤心?”
我听后倔强地看着他:“那你便想过么,师父养我十八年,待我如慈父如长兄,你却觉得我师父碍眼,我难道便不会伤心?”委屈道,“再说,人都会护短,我护着我师父,又哪里错了?”
他的神色更冷,寻常时候,见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早被吓死了,可是今日一想到全是他的错,便觉得才没必要怕他。
我暗暗想,就算他向我道歉,我也得斟酌一番,才能原谅他。
谁料,他语气里却全无反省:“你将他视作父兄,我却只能将他视作一个男人。”又冷淡地添道,“一个试图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的男人。”又淡淡问我,“你若不想我将他视作敌人,便清清楚楚告诉我,我和他,你选哪一个。”
我气得一拍桌子,道:“烦死了,我谁也不选!”
不容分说将他赶出了房间。
转身扑到床上,半晌才想起来,方才分明想同他商量如何对付我师父,怎么将他给赶出去了?还有,他跟慕容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想半天,无果,干脆闷头睡上一觉。
睡醒过来,走廊上遇到慕容璟,对方一挑眉,幸灾乐祸地问我:“同我那个侄儿吵架了?”
我阴阳怪气地道:“哟,七叔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嘛,还真是跟从前一点都没变,佩服,佩服。”见面前的男子高鼻深目,穿一身干练的玄袍,俨然是出门的样子,又忍不住问他,“你这是要出门?大伤初愈,可得悠着点儿。”
他剑眉微挑:“与其担心我死在外面,不如好好想想,夫君和师父,到底要哪一个。”
我闪身给他让路:“好走不送。”
他没有好颜色地看我一眼,走远了。
我去敲师父的门,房间里半天都没有反应,以往这个时辰,师父一定在静坐诵经,怎么此时却不在房间?睡了?出去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多敲几遍,身后就有个小丫头的声音道:“姑娘,你找法胤师父么?刚才奴婢看到他与公子在前方的观梅亭对弈……”
我的右眼皮一跳,有些不可思议道:“我师父和……你家公子?”
他们是冤家,怎么跑一起下棋去了?
我带着疑惑,沿着小丫头指的方向寻去,还不到地方,就不由自主地缓下脚步。
亭是普通的亭子,梅花树也光秃秃的,只是那亭中对弈的二人,虽然遥遥的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那举止间的风流和气度,便足以让人忽略这世间的一切。
我隔着些距离立了一会儿,觉得仿佛随时都会有风将梅花吹开似的。
最先看到的是师父,穿一件寻常的白衣,总是不离身的佛珠也没挂在胸前,眉目略显得清寂,带着些拒人千里的冷淡。师父这个人,无论严肃起来,还是开心起来,情绪都只在极小的范围浮动,有时候我会想,这世上兴许只有我,才能勉强分辨出来师父究竟是喜是怒吧。
我看了师父一会儿,才带着别扭的情绪去看与师父对弈的男子。
无颜好像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唇角挂着淡淡笑意,笑得人心里开一朵桃花、两朵桃花……
我将心里的桃花一朵朵碾碎了,看着他又气了起来,纳闷地想,方才还说将我师父视作敌人,现在又其乐融融地同师父对起弈来,这个人是有多分裂啊。
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二人说话的声音,便乘着风遥遥入耳:“人生四大乐事,到了我这里,还要再添上一桩——棋逢敌手。”
“公子的一生都在与人博弈,赢过的险局,想必不下少数。”
“那些对手和险局,赢了之后再想想,也都不过尔尔。”
“公子的意思是说自己从来不会输?”
“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我想了想,觉得此话中的道理很好。有时候输赢,的确没有那样重要。”
说着,缓缓落下一子,棋子轻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很是清脆动听。
我抚了抚衣袖,心放了一半下来,不过是寻常的对话,没有剑拔弩张,甚好。
却听无颜又道:“不过,比起输,还是赢了更加开心。你觉得呢?”
师父同感地点点头,语调竟极明显地冷了三分:“虽然佛也常劝人要舍得,可是舍不得的东西,还是拿回来在身边放好,才能让人放心。”
无颜客气地笑了:“那便将世间的道理和你的佛理全都放下。胜者王,败者寇。”
师父道:“求之不得。”
我转身的时候,咔吱一声踩断一根枯木,就听身后一个嗓子悠悠道:“来都来了,不把话听完再走么?”
另一个淡淡道:“站了那么久,也不嫌累。”
我欲哭无泪地回头,行过去在观棋凳上坐了,揉着站的发酸的腿不满道:“你们早发现我了就说一声啊,害我站了那么久,为了听你们说话,脖子都快伸断了。”探头去看棋盘,好奇道,“谁快赢了?”
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何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我向来不擅长观棋,觉得观棋这件事委实没意思,而且,他们从那以后连话也不说了,只专心对付对方,一时间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清寂声音和浅浅的呼吸声,没一会儿,我就撑着石桌打起了瞌睡。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搭了件宽大的袍子,好像是师父的,而对弈的二人仍然两尊石佛一样,对着棋盘凝神苦思,我瞧了瞧已经晚下来的天色,又瞧了瞧棋盘,忍不住提醒他们:“师父,你们下出了长生劫,这局死了。”
长生劫无法消解,这局算是和棋。
师父率先将手中棋子放入棋盒中,宽大的袖子掠过石桌,不知是不是我初睡醒的缘故,觉得师父的声音有些渺远:“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避劫,就像这盘棋,一味执着于消劫,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劫而已。”
无颜执棋的手指一松,棋子嗒的一声落地,他重复了一遍:“仙佛不能避劫……”手缓缓收回,声音和着沉沉夜色也沉得历害,“若我执意要消此一劫呢?”
师父的手在棋盘上滑过,打乱了这一局没有办法胜、亦没有办法输的棋:“那便只能打乱它,重新开局。”却轻笑一声,“可是,凡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打乱重来的机会?”
师父说完,从棋盘前撤离,没什么情绪地道:“你不肯变招,所以赢不得,也输不得。可是人生并非棋局,若无法赢,那便是输了。”
师父道:“慕公子要好生想一想,胜负之外,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