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家不但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而且也不懂得死的意义。所以最爱谈自杀的是文学家,而天下敢去自杀的文学家却是凤毛麟角。北大随笔
五年以来
刘半农
昨天晚上舍我来了个电话,说《世界日报副刊》将于九月一日继续出版,要我做篇文章捧捧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五年以前,我做过半年的《世副》编辑罢。在这个意义之下,要我做篇文章,我是义不容辞的,虽然“此调不弹已久”,要做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
五年的时间是很短的,眼睛一转就过去了。但若仔细一回想,这五年之中也就有了不少的变化。所以我现在就把五年以来北平社会上的变化,大致写出一些来,聊以塞责。
那时的新闻记者,确不是容易做的:动不动就要请你上军警联合办事处去吃官司,丢失脑袋的恐慌,随时可以有得。记得我办了《世副》一个多月,舍我就在极严重的情形之下被长脚将军捕去了。我因为恐怕遭到池鱼之殃,也偷偷摸摸的离了家到某校的“高能榻”上去睡了几宵,直到舍我营救出来了,才敢露面。现在的情形已大不相同,军警当局时常招待新闻记者,饷之以茶点,甚至于饷之以饭;这回因为讨伐石友三而戒严,所有检查新闻事务,由官方与新闻记者会同办理,这种的幸福,是五年以前的新闻记者梦也不会做到的(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的记者自然又当别论)。
那时国立九校还没有合并,北平有九个国立大学校校长。私立大学也比现在多到一倍。却因国立大学的经费积欠至数年之多,私立大学本无固定经费,以致北平的大学教育,整个儿的陷于“不景气”的状态之中:讲堂老是空着,即使有教员上课,听讲者也不过“二三子”而已;牌示处的教员请假条,却没一天不挤的水泄不通。现在的北平各大学虽然远没有整顿到理想的境界,比到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那时没有女招待,没有“吃三毛,给一块”的可能。也没有跳舞场,跳舞这文明艺术,还被头等文明的西洋老爷,太太,小姐们关紧在他们的艺术之宫象牙之塔里;我们次文明的中国人,只能在门外打打转,偷眼向里望去,和现在每晚上各跳舞场玻璃窗外围挤着的车夫苦力们一样。啊,多苦闷,多干燥的生活啊!
那时有一位备受崇拜与欢迎的大人物就是哲学博士张兢生先生,现在不知道那里去了。
那时还没有“摩登”这名词,虽然男女交际之风已渐开,却不像现在每一个摩登女子身旁必追随着一个摩登男子,每一个摩登男子手臂上必吊着一个摩登女子。“花王”这名词,似乎在那时已经有了,但说出来似乎没有现在响亮而尊严,受这称号的也不觉的有何等光荣之处,甚而至于有登报声明否认的。就现在的眼光看来,这种人真太不识抬举了。
那时没有登报征求伴侣的。登报声明离婚的已有了些,可没有现在热闹。
那时画报上还时常登载名妓的照片。现在“妓’”之一字,已因不合人道而落伍,所以名妓也者也自归于劣败之一途,不再出头露面了。
那时“普罗”文学一个名词,在北平还不大知道,所以我们这班不长进的弄笔头的人,至多只是落伍而已;现在呢,没落了,整个儿的没落了。
那时向《世副》投稿的,大多数是学生,只偶然有一两个是已经脱离了学生生活而在社会上做事的。所投稿件,以小说杂记为最多,论说诗词较少。稿子的内容,以关于性的苦闷及经济的压迫者为最多,但我并没有尽量选登,因为只是那几句话,翻来复去的说,还是那几句话。投稿者的目的,虽然在于发表,却也并不是不在乎区区千字一元或不到一元的稿费。所以做编辑的人,往往在这稿费问题上也不免受到困难;甚至有一位朋友,因为要想预支稿费而我的能力没有办得到,他就找个题目在别种报纸上做文章骂我,而且把我直恨到而今现在。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还同从前一样,我不知道。
我做了半年的《世副》编辑,觉得那时的青年,有一部分走错了路头,所以就发表了三篇“老实说了罢”。这篇文章的内容,岂明曾为简单写出,只包括以下五项意见:
一,要读书。
二,书要整本的读。
三,做文艺要下切实功夫。
四,态度要诚实。
五,批评要根据事实。
这不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么?然而不得了,马上就有许多青年联合了向我总攻击,借着当时阎老西儿所办的《每日评论》,把我刘半农骂到该杀该剐的地步。当然也有许多人是赞同我的,但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已大可以自认失败,大可以休息休息了,所以不久,就投笔下野了。现在青年界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呢,我不知道。
(二十年八月二十一日,北平)
开学问题
刘半农
现在国立九校的开学与否,已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了;所以成问题者,无非为了个钱字。
因为我也是九校中一校的教员,所以不免也要说几句话。
照理,付钱就作事,不付钱就不做,这是干脆而又干脆的一句话;而且“前帐未清,免开尊口”,也是我们中国社会中的一条习惯法。
不过,我们中国是有“特别国情”的,尤其是在“此刻现在”。这特别国情四个字无论应用到什么地方,总可以得到些特别的结果,把它应用到首都的教育上来,那就是:
民主楼你要开学么?开你的!谁有闲工夫来管你的钱?
你要不开学么?那更好!破坏教育的是你,我可并没有教你破坏。
瞧!这是多么巧妙,多么玲珑的手腕!
我亲爱的挨苦挨饿的同事先生们,在这种情形下,你可以完全明白:你即使不开学,他们还仍是中怀坦然,昼不愧于人,夜不愧于鬼!如其不信,便看看那位“大磕头儿威灵吞苦”罢,他是被人家推为贤人政治中的一个角色的;他对于政治是很热中的,他对于他将来的政治生命,当然没一时没一刻不在那儿打算的;他在外国人中走进走出,又自以为是风头十足,漂亮万分的,然而——这个然而应当大书特书的——他在中秋那一节,不已经把他贤人政客的真面目,赤裸裸的赏给我们看了么?
“春秋责备贤者”,其余衮衮诸公,也就可以不必多说了。
然而,我亲爱的挨苦挨饿的同事诸先生,一班在北京等候开学的学生,也实在太苦了。他们衮衮诸公尽可以辜负我们(手民注意:不要误排作滚滚诸公),我们苟其尚可典卖质押维持了生活去上课,还是替这班枯守北京的青年设身处地想想罢。
如果我们不上课,对于这班青年,当然并无责任之可言。因为负这责任的不是我们。但在这中国特别国情之下,方头靴子且不要穿:且顾念顾念师生间往日的情谊罢。
我说这份话,并不是学着“饭桶先生”之以清高责人。饭桶先生之清高,区区亦尝见之矣:有钱时的总长要做,没钱时拂袖而去,此清高也;没钱的校长死也不肯做,有钱的委员就走马到任,此清高也。呜呼,清高美名也,然而微饭桶其孰能享之?若吾辈者,其为浊低乎,其为浊低乎,呜呼而又鸣呼!
(十五年九月廿六日,北京)
醉中梦话
梁遇春
一、“才子佳人信有之”
才子佳人,是一句不时髦的老话。说来也可怜得很,自从五四以后,这四个字就渐渐倒霉起来,到现在是连受人攻击的资格也失掉了。侥幸才子佳人这两位宝贝却并没有灭亡,不过摇身一变,化作一对新时代的新人物:文学家和安琪儿。才子是那口里说“钟情自在我辈”,能用彩笔做出相思曲和定情诗的文人。文学家是那在心弦上深深地印着她的债影,口里哼着我被爱神的箭伤了,笔下写出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情诗的才子。至于佳人即是安琪儿,这事连小学生都知道了,用不着我来赘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昔日的才子和当今的文学家都是既能做出哀感顽艳的情诗,自己又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多情种子。
我却觉得人们没有这么万能,“自然”好像总爱用分工的原则,有些人她给了一个嘴,口说莲花,可是别无所能,什么事情也不会干,当然不会做个情感真挚的爱人,这就是昔日之才子,当今的文学家。真真干事的人不说话,只有那不能做事的孱弱先生才会袖着手大发牢骚。真真的爱人在快乐时节和情人拈花微笑,两人静默着;失恋时候,或者自杀,或者胡涂地每天混过去,或者到处瞎闹,或者……但是绝没有闲情逸致,摇着头做出情诗来,人们总以为英国的拜伦,雪莱,济慈是中国式的才子,又多情,又多才。我却觉得拜伦是一个只会摆那多情的臭架子的纨公子。雪莱只是在理想界中憧憬着,根本就和现实世界没有接触,多次的结婚离婚无非是要表现出他敢于反抗社会庸俗的意见。济慈只想尝遍人生各种的意味,他爱爱情,因为爱情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刺激,内里包含有咸酸苦辣诸味,他何曾真爱他的爱人呢?最会做巧妙情诗的RobertHerrick有一次做首坦白的自叙诗,题目的UponHimself中间有几段,让我抄下来吧!
Icouldneverloveindeed;
Neverseemineownheartbleed;
Nevercrucifymylife;
Orforwidow,maid,orwife.
.............
Icouldneverbrearkmysleep,
Foldmyarms,sobsigh,orweep.
Neverbeg,orhumblywoo
Withoathsandlies,(asothersdo)
Buthavehithertolivedfree
Astheairthatcirclesme
Andkeptcreditwithmyheart,
Neitherbrokeinthewhole,orpart
Herrick这么坦白地说他绝不会有什么恋爱,也不会挨求恋和失恋的痛苦,这倒是他心中的话,但是那个爱念Herrick的年轻人不会觉得他是赞颂爱情的绝妙诗人?等到看着这首冷酷的自剖,免不了会有万分的惊愕。然而,这正是Herrick一贯的地方。若使Herrick不是这么无情的人,他绝不能够做出那好几百首艳丽的短短情歌。爱伦·波(EdgarAllanPoe)说:“真挚的情感有种质朴的气味(bomeliness),那是不能拿来做诗材用的。”风花雪月的诗人实在不能够闭着嘴去当一个充满了真挚情感的爱人。欧美小说里情场中的英雄,很少是文学家;情人多半是不能做诗的,屠格涅夫最爱写大学生和文学家的恋史,可是他小说中的主人翁多个是意志薄弱的情人,常带着“得不足喜,失不足忧”的态度。这都是洋鬼子比我们观察得更周到的地方。不过这样地把文学家的兼职取消,未免有点“焚琴煮鹤”,区区也很觉得怅然。
文学家不但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而且也不懂得死的意义。所以最爱谈自杀的是文学家,而天下敢去自杀的文学家却是凤毛麟角。最近上海自杀了不少人,多半都有绝命书留下来,可是没有一篇写得很文学的,很动听的;可见黄浦江里面水鬼中并没有文豪在内。这件事对于文坛固然是很好的消息,但是也可见文学家只是种不生不死半生半死的才子了。不过古今中外的舆论是操在文学家的手里,小小的舞台上自己拼命喝自己的彩,弄得大家头晕脑眩,胡里胡涂地跟着喝彩,才子们便自觉得是超人了。
二、滑稽(Humour)和愁闷
整天笑嘻嘻的人是不会讲什么笑语的,就是偶然讲句把,也是那不会引人捧腹,值不得传述的陈旧笑谈。这的确是上帝的公平地方,一个人既然满脸春风,两窝酒靥老挂在颊边,为社会增不少融融泄泄的气象,又要他妙口生莲,吐出轻妙的诙谐,这未免太苦人所难了,所以上帝体贴他们,把诙谐这工作放在那班愁闷人肩上,让笑嘻嘻的先生光是笑嘻嘻而已。那班愁闷的人们不论日夜,总是口里喃喃,心里郁郁,给世界一种倒霉的空气,自然也该说几句叫人听着会捧腹的话,或者轻轻地吐出几句妙语,使人们嘴角微微的笑起来,以便将功折罪,抵消他们脸上的神情所给人的阴惨的印象。因此古往今来世上大诙谐家都是万分愁闷的人。
英国从前有个很出名的丑角,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记了,就把他叫做密斯忒X罢,密斯忒X平常总是无缘无故地皱眉蹙额,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过每日老是心中一团不高兴。他弄得自己没有法子办,跑到内科医生那里问有什么医法没有,那内科医生诊察了半天,最后对他说:“我劝你常去看那丑角密斯忒X的戏,看了几回之后,我包管你会好。”密斯忒X听了这话,啼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低着头走出诊察室。
听说做《寻金记》和《马戏》主角的贾波林也是很忧郁的。这是必然的,否则,他绝不能够演出那趣味深长的滑稽剧,英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Coleridge曾说:我是以眼泪来换人们的笑容,他是个谈锋极好的人,每天晚上滔滔不绝地讨论玄学诗体以及其他一切的问题,他说话又深刻又清楚,无论谁都会人忘了疲倦,整夜坐在旁边听他娓娓地清谈。他虽然能够给人们这么多快乐,他自己的心境却常是枯燥烦恼到了极点。写“心爱的猫儿溺死在金鱼缸里”和“痴汉骑马歌”的Gray和Cowper也都是愁闷之神的牺牲者。Cowper后来愁闷得疯死了,Cray也是几乎没有一封信不是说愁说恨的。晋朝人讲究谈吐,喜欢诙谐,可是晋朝人最爱讲达观,达观不过是愁闷不堪,无可奈何时的解嘲说法,杀犯当临刑时节,常常唱出滑稽的歌曲,人们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就咬着牙齿无端地狂笑,觉得天下什么事情都是好笑的。这些事都可以证明滑稽和愁闷的确有很大的关系。
诙谐是由于看出事情的矛盾。萧伯纳说过:“天下充满了矛盾的事情,只是我们没有去思索,所以看不见了。”普通人,尤其那笑嘻嘻的人们与物无忤地天天过去,无忧无虑无欢无喜。他们没有把天下事情放在口里咀嚼一番,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草草一生就算了。只有那班愁闷的人们,无往而不自得,好像上帝和全人类连盟起来,和他捣乱似的,他背着手噙着眼泪走遍四方,只觉到处都是灰色的。他免不了拼命地思索,神游物外地观察,来遣闷消愁。哈哈!他看出世上一切物事的矛盾,他抿着嘴唇微笑,写出那趣味隽永的滑稽文章,用古怪笔墨把地上的矛盾穷形尽相地描写出来。我们读了他们的文章,看出埋伏在宇宙里的大矛盾,一面也感到洞明了事实真相的痛快,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没有那深深的烦闷,他们绝不能瞧到这许多很显明的矛盾事情,也绝不会得到诙谐的情绪和沁人心脾的滑稽辞句。滑稽和愁闷居然有因果的关系,这个大矛盾也值得愁闷人们的思索。
因为诙谐是从对于事情取种怀疑态度,然后看出矛盾来,所以怀疑主义者多半是用诙谐的风格来行文,因为他承认矛盾是宇宙的根本原理。Voltaire,Montaigne和当代的法朗士,罗素的书里都有无限滑稽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