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运用动词时,善于准确把握人物、事件的动态发展并运用恰当的动词描写、叙述。如:
(1)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乘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们走进紫色的夜的隐秘的帷幕,犹如游鱼钻进茂密如云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进入了冷饮店,黑纱裙女人用不锈钢叉子把蛋糕挑起来,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觉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几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凸起一个圆圆的包,好像男人的喉结。
(《食草家族》)
(2)走进大门之前,四老爷为避免打草惊蛇,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侦察。他首先在厕所里的茅坑边上看到了锔锅匠的家什和扁担,这时他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蹑脚潜到窗户外,仔细地辨别着屋里的动静。两个人打出同样粗重的呼噜(四老爷说四老妈打呼噜吵得他难以成眠也是导致他厌恶她的一个原因),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差点要咳嗽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踢开了两道门,手持着槐树杈的四老爷站在房门外,好像一个狡诈凶狠的猎人。
(《食草家族》)
(3)九老爷鬼叫一声,捂着血肉模糊的额头,撤离了战斗。
(《食草家族》)
(4)天过早地黑了,蝗虫的云源源不断地飘来。偶尔有一道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蝗云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怛。
(《食草家族》)
(5)二表哥的吃相凶恶,没有一丝一毫大表哥的潇洒,他嘴里塞进了过多的食物,把两个腮帮子高高地撑起,我只能看到食物一团团地沿着他瘦长的脖颈追逐着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齿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还是持续不断地把一块块的鸡肉、一团团的鸡蛋、一段段的带鱼、一圈圈的单饼、一节节的青葱、一摊摊的蒜泥,没命地捣到嘴里去。
(《食草家族》)
例(1)中“消散”一般指烟雾、气味、情绪等消失、散开。文中形容从公交车上下来四处散开的乘客。将乘客散开的状态用“消散”来形容,更具有图像感和流动感。黑纱裙女人在吃蛋糕的时候用了“品咂”、“咬”、“吞”几个动词,“咂”表示小口吮吸,有点尝试性的试探,但是却紧接着狠狠的“咬”之后,几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这一系列的动作说明,黑纱裙女人并不是在享受美食,似乎心情不佳,并且吃的时候吃相并不优雅,甚至有点粗鲁。例(2)、(3)“侦察”、“撤离”一般多用在军事或者刑事等方面。“侦察”是指法定的机关在办理刑事案件过程中,为了收集犯罪证据、缉捕犯罪嫌疑人、揭露和证实犯罪而依法实施的专门调查工作和有关的强制性措施,“撤离”一般是指撤退、离开危险的地方及事件等,在文中用于描述四老爷为了抓四老妈和奸夫做足了准备。例(4)蝗虫灾害的时候,形容蝗虫之多,像是云“飘”过来而不是飞过来,“飘”多是一大片。例(5)在描写二表哥的吃相时用了“塞”、“ 撑”、“ 捣”这几个动词,表现其吃法相当粗鲁、残暴,不仅反映了他对食物的渴望,也反映了其性格粗鲁的一面。
二、表义丰富
即通过巧用动词,表达丰富的语义内容。如:
(1)在游泳过程中,他们用带蹼的手脚互相爱抚着,爱抚到某种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
(《食草家族》)
(2)支队长进屋去了。支队长进屋之前,羞涩地瞥了黄胡子一眼,黄胡子牵着马往外走,根本不回头,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
(《食草家族》)
(3)梨花盛开,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食草家族》)
例(1)中“交配”指的是生物的生殖细胞进行交换,导致受精和繁殖的活动。两个手脚上粘连着蹼膜的男女违反族规近亲乱伦在一起,用“交配”一词将其还原为一般生物的行为,具有讽刺意味。“交配”本来是个中性词,在这里则有了贬义,表示对这种乱伦行为的批判和谴责。例(2)、例(3)中“溢”本来表示水满后流出,是中性词语,但是支队长强占了黄胡子的妻子,每当支队长和玫瑰欢声笑语时,从屋里溢出的不是玫瑰的香气,而是黄胡子的耻辱与仇恨,用在这里是表讽刺意味。
三、生动传神
莫言常通过运用动词和动词性短语,达到拟人化的效果。如:
(1)炎阳高照,夏天突然降临,门口的柳树垂头丧气,暗红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牛幼虫的粪便一簇簇粘在树干上,极像出土的蝗虫。
(《食草家族》)
(2)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
(《食草家族》)
(3)风筝们没命地往云端里钻。每只风筝都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绸飘带,飘带上用黄金丝线绣着“革命”字样。
(《食草家族》)
例(1)“垂头丧气”本是形容人的情绪低落,在文中却形容柳树在高温下的样子,形象生动。例(2)“排泄”多指人新陈代谢过程中产生的终产物排出体外的生理过程,在文中则拟人化表示傍晚太阳出来、乌云慢慢消散后的样子。例(3)中“钻”表示穿过进入,当表主动的进入时,主体多是动物或生物,这里用以描述风筝,很好地展现了风筝飞得很高,感觉像是自己钻进云里一样,这是动词的拟人化用法。
莫言常通过运用动词,使词语喻义化。如:
(1)天地阴惨,绿色泛滥,太阳像一块浸在污水中的圆形绿玻璃。九老爷周身放着绿光,挥舞着手臂,走进了那群灭蝗救灾的士兵里去。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生龙活虎,龙腾虎跃,追赶得蝗虫乱蹦乱跳。
(《食草家族》)
(2)九老妈本能地闪避,毛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结舌,不是毛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食草家族》)
(3)湖水动荡不安,在碧绿的月光下,翻腾着一道道田塍般的巨浪。
(《食草家族》)
(4)几十滴眼泪猝然间从四老妈眼里迸射出来,散乱地溅到四老妈搽满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张休书在索索抖动,四老妈几次要展开那张休书,但那休书总是自动卷曲起来,好像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食草家族》)
例(1)中“泛滥”多是指江河或湖泊等水多溢出,后多引申为坏事物不受限制地流行,或者比喻事物的蔓延兴起。用在文中,是将草地一片绿色蔓延到边际比喻成湖水溢满的态势。例(2)中“呼啸而过”一词一般多指风的运动发出高而长的声音,文中将毛驴叫喊着跑过的样子称为“呼啸而过”,简洁生动。例(3)中,“动荡不安”多形容局势不稳定,不平静,这里将湖水的波澜起伏比喻为“动荡不安”,由抽象的动荡摇摆比喻湖面的波纹起伏,形象贴切。例(4)中“迸射”指的是急速连射的箭或是(易燃物等)向外溅出或四散喷射,文中将四老妈决堤的泪水连绵不断地从眼中涌出喻为“迸射”,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效果,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四老妈内心的痛苦。
粗俗詈骂词语
莫言小说中有大量骂人粗俗词语,如杂种、孬种、狗日的、驴日的、日你娘、他妈的、操你妈、老杂毛、妈拉个巴子、婊子养的、放你娘的臊辣皮。这些骂人的词语可以分为骂人的粗俗词语和非骂人的粗俗词语,其中骂人的粗俗词语又分为骂自己的和骂别人的;非骂人的粗俗词语包括骂非生命的、动物的以及一些肮脏下流、隐晦的话语。
一、骂人的粗俗词语
(1)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
(《红高粱家族》)
(2)打驴也要看主人,杨七。操你妈蓝脸,你这个西门闹的干儿子,混进阶级队伍的坏人,老子连你一起打!
(《生死疲劳》)
(3)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来游春的婊子们,笑的笑,扭的扭,活泼泼一群猴。俺前后左右全看过,糊地挺胸抬起头。那些青皮小后生,眼坏子不错地盯着俺,把俺从头看到脚,把俺从脚看到头。
(《檀香刑》)
莫言小说中,诸如上述例句中骂人的粗俗词语较多,而骂自己的粗俗词语很少,如:“这个日子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根在社会的直肠里蠕动的大便,尽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专家刘猛将军同一天生日,也无法改变大便本质。
二、非骂人的粗俗词语
(1)如果她是一条蛇变成,俺就拾掇拾掇杀猪家什,夹着尾巴跑它娘的。俺一边毛驴打滚般地胡思乱想着,一边打量着俺老婆。
(《檀香刑》)
(2)司马库蹲下,摸出自己腰里的斧,试探着砍了几下,骂道:“妈的,冻得像钢板一样。”
(《丰乳肥臀》)
(3)你吃过男人的阴茎,但是你喝过女人的月经吗?……你喝过女人的月经,但你能从月经的味道里判别出处女和荡妇吗?
(《欢乐十三章》)
(4)丁钩儿伸出一根指头,弹了一下女司机的鼻子,然后挟起皮包,一只手转动了开车门的把手。他说:“小妞,再见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专门改良盐碱地。”
(《酒国》)
粗俗詈骂语,虽然有一定的表达效果,如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语言风格等,但不宜过多使用。
自造词语是作家语言实践中的一种常见现象。由于一时想不出恰切的词语或者为了表意的简明、扼要,作家往往会造出一些词语,这种现象在莫言的小说中也较常见。大致来说,可以分为如下几种情况:
一、并列结构的词语
所谓并列结构的词语是指从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并列词语中提取一个语素,重新组配成新的词语。如:
(1)在上官家的几个姐妹中,上官盼弟体态最丰满,个头最高大。她的那两只乳房凶悍霸蛮,仿佛充满了气体,一拍嘭嘭响。
(《丰乳肥臀》)
(2)随即听到排枪响,虎狼队里,几个正大声骂人的队员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鲜血。司马大牙一看情势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尸,往沙梁撤退。
(《丰乳肥臀》)
(3)你们把那个参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抛在客厅里。你们进了卧室,像一对迷醉的企鹅。你很骇怕,你一抬头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饱绽的妻子在镜框里冷冷地对你微笑,并发出一声声的长叹……
(《食草家族》)
(4)炎阳高照,夏天突然降临,门口的柳树垂头丧气,暗红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牛幼虫的粪便一簇簇粘在树干上,极像出土的蝗虫。
(《食草家族》)
(5)它们扑楞翅膀挣扎,紧紧地缩着身体,缩呀缩呀,缩得不能再小,然后又突然膨胀开,翅羽翻动,渴望着展翅欲飞,飞向辽阔无边的原野,飞进蓝天,与缓缓翻动的云朵为伴,让和风沐浴,被阳光抚摸,在和风里呻吟,在阳光中欢唱。
(《丰乳肥臀》)
根据语意,例(1)中的“霸蛮”是“霸道蛮横”的简化,例(2)中的“情势”是“情形局势”的简化,例(3)中的“骇怕”是“惊骇害怕”的简化,例(4)中的“炎阳”是“炎热的太阳”的简化,例(5)中的“翅羽”便是“翅膀上的羽毛”简化。
但这种简化不常见,我们认为这是莫言的自造词语。
二、同义或近义语素替换
同义或近义语素替换是指将一个特定词语中的某个语素换成与其义同或义近的语素组合成新的词语。由于替换的语素与被替换的语素义同或义近,整个词语可以视为原词语的自由变体。如:
(1)她果然有十根长长的像鹰爪一样的指甲,像传说中的起尸鬼一样;她的脸狰狞可怖,牙白如雪,锋利似锥。
(《丰乳肥臀》)
(2)在我与西门金龙争辩时,胡宾绕着我们转圈。他非常兴奋,抓耳挠腮,搓手拍掌,嘴巴里嘈嘈不休。
(《生死疲劳》)
例(1)中的“可怖”是“可怕”的替换,例(2)中的“嘈嘈不休”是“喋喋不休”的替换。
三、倒序
倒序,顾名思义就是把语素原来的排列顺序全部或局部加以颠倒,从而构成新的词语。如:
(1)上官盼弟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用耳光子扇人,她可不像大姐那样良善。
(《丰乳肥臀》)
(2)这个老杂毛,在梦里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头啊,这个老杂毛……俺看到,他举起鬼头刀,对着俺爹的后颈窝砍去,俺爹的头,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滚动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后边用脚踢它。
(《檀香刑》)
(3)大哥,火气挺冲啊!和儿家赌什么气?走走走,到我屋里去坐坐,我才刚焖上一壶好茶叶。
(《白狗秋千架》)
例(1)中的“良善”是“善良”的倒序,例(2)中的“念想”是“想念”的倒序,例(3)中的“才刚”是“刚才”的倒序。
在小说写作中词汇采取倒序的手法,可以与原词语视为等义词。但这种现象也仅仅是在小说创作中出现,在教科书中很少出现。
当然,从语言规范的角度看,作家自造词语应该是有一定限制的。在语言运用中确实是出于提高表达效果的需要,适当运用这种手法是可以的,如果滥用或乱用自造词语,脱离了语言规范的轨道,是应该杜绝的。
方言词语的使用
文学作品中方言词语的使用对于刻画人物、抒发情感、揭示文化背景有重要作用,是一种不可小视的表现手段,也是当代语言学家研究历代语言面貌的重要依据。莫言的母语是山东高密方言,他的文学作品中所讲述的故事和塑造的人物形象很多都是故乡人的原型,因为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响也因为作品的需要,莫言自觉不自觉地把富有地域色彩的山东高密方言运用在作品中。这些方言主要是一些名词、动词、粗话以及詈词俗语。
一、名词
名词最能展现一个地方的方言特征,通过方言中的名词,我们很容易找出这种方言区别于标准语和其他方言的不同之处。在莫言的作品中,凡是具有当地特色的物产、民俗风情都是以方言的形式出现,这样一方面对作品创设特定的情景,烘托地域氛围,塑造典型人物形象具有积极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地的风俗人情,凸显了当地深厚的地域文化。这些当地独具特色的名词在某种程度上能弥补方言转化成书面语后自身所承载的语音成分的流失,为读者在阅读时能尽量转化书面语形式为语音形式提供了很好的渠道,保持了方言的本色。
如:
(1)南风撩人,老春天气,正是女人多情的季节。她心急如火,恨不得一步迈进县衙,但长裙拖地,使她无法快步行走。
(《檀香刑》)
(2)第一天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什么也没说,第三天上,傍黑了,黑色男人说:“明天我给你说件事。”
(《食草家族》)
(3)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光迷离。
(《红高粱家族》)
(4)我西门驴,嘶鸣着,斜刺里冲了下去,直奔尾随在我爱驴身后的那匹狼。我的蹄腿带着沙土,腾起一团团烟尘,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别说是一匹狼,就是一只老虎,也要避我锋芒。
(《生死疲劳》)
(5)第四种,剪刺猬,此刑的实施:用锋利剪刀将受刑者全身皮肉剪出一些雀舌状,像你们的娘过年时做面刺猬时那样。
(《食草家族》)
(6)市打狗队最近装备了从国外进口的带激光瞄准器的连发快枪,这群狗白天躲在下水道里不敢露头,只靠着后半夜出来打点野食,它们把“爱娃家具店”的一件皮沙发都撕着吃了。
(《丰乳肥臀》)
(7)他们怔着眼看看扬六九,脸上表情都如大梦初醒。瘦长个子说:“又去马桑镇上打野食了吧?小心让镇上的男人宰了你。”
(《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