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声音和意义的结合体,是语言的物质外壳,是语言最直接的外在表现形式。充分利用语音因素进行修辞活动,能取得良好的修辞效果。我们说话、读文章等都要发出声音,想要把话说好,把文章写好,除了要注意选词炼句和语言风格,还要注意运用语音因素为表达服务,注意词语或句子的语音形式,注意声音的配合和语音的节律,使语音具有音乐美,赋予文章形象性,增强文章感染力。本专题将从节奏、押韵、平仄、叠音、拟声以及修辞手法等几个方面来阐述莫言小说的语音特色。
鲜明的节奏
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节奏是指“音乐或诗歌中交替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 吕叔湘、丁声树等:《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第6版,第661页。]具体而言,在语言中,节奏是指由于生理或逻辑的需要,句子读起来自然停顿的地方(即一个句子的几个音节之间的时间间隔)和声音的强弱、长短变化等。“节奏”这个词产生很早,使用范围也很广。《礼记·乐记》中曾提到“文采节奏,声之饰也”。《王制篇》也指出“刚柔轻重迅速异齐,则节奏不同”。吴洁敏、朱宏达《汉语节律学》中说:“语言节奏是指语音的徐疾、高低、长短、轻重及音色的异同在一定时间内有规律地相间交替回环往复成周期性组合的结果。出现在语音链上的这些对立统一的因素越多,则声音就越优美。若违背了对立统一组合规则,语音链读来就会生涩拗口。”[ 吴洁敏、朱宏达:《汉语节律学》,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
本书认为,节奏是指由音节上的长短、音顿、轻重、平仄、抑扬,以及声韵和语速的快慢等对比因素在一定时间内有规律地交替组合回环往复而产生的。如音节配合得好,则读来节奏鲜明,铿锵悦耳,抑扬顿挫,能增强语言的表达效果和感染力,反之,则拗口别扭,直接影响表达效果。
一、长短变化
长音列和短音列有规律地交替组合是形成节奏的一个重要方面。莫言在作品中就常把句子内在的节奏和长短律节奏形式统一起来加以排列,如:
(1)母亲从炕上坐起来了,她痛苦地哼哼着,揉着酸痛的手指,摸索着披上褂子,困难地屈起僵硬的胳膊系上腋下的扣子,然后,她打了一个哈欠,搓搓脸,睁开眼,蹭下炕。用脚寻找鞋,找到鞋,她下炕,身子摇摇晃晃,弯下腰,提起鞋后跟,在条凳上坐一下,巡视一下炕上的一窝孩子,然后她出门去,在院子里,用水瓢从水缸里往盆里盛水。哗,一瓢,哗,两瓢,每次都是四瓢,偶尔也舀五瓢。然后她端着盆,去羊棚里饮羊。
(《丰乳肥臀》)
(2)闪电。闷雷。绿血。横飞的皮肉。美国电影。手榴弹。枪口里喷吐出的金色火蛇。弟兄们,不要乱。又是一阵爆炸。娘呀。儿呀。一条活着的死胳膊。脚上绊着肠子。比银圆还大的雨点儿。烫眼的光。神秘的夜。乡亲们,趴下,不要动!
(《丰乳肥臀》)
(3)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蛙》)
例(1)中这段文字通过长短句的交错,音节节奏的不同,形象地描写出“母亲”起床时及起床后的一连串动作,细致而且准确,使一个辛劳母亲的形象呼之欲出。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表达效果,与长短句的交错使用是分不开的。例(2)中通过几个名词和短语的排列,形成急速推进的节奏,描绘混乱速变的场面。例(3)中的长短句交替使用阐述了大哥对于王小倜当叛徒开飞机去台湾发出的感慨,也以此警示象群要爱国。
二、快慢调节
每个音节所占时值的快慢对比能够形成节奏。小说语言中的快慢调节,主要是从表达的舒缓和急促等方面考虑的。如:
(1)余占鳌走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高粱家族》)
(2)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随便遛遛脚,下了班没有事随便遛遛腿。我光棍一条在城里,没工夫侍弄鸟儿。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去吧。 (《红蝗》)
(3)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干什么的?”“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他说,“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孩子们用红绳拴起来?”阿姨鄙夷地说:“神经病!”孩子们看着他,齐声说:“神——经——病——!”
(《酒国》)
例(1)作家在处理语句时,先缓后急,通过不同的调节手段,使节奏富于变化。例(2)中表达一种十分肯定的决定,“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读起来节奏较快。例(3)中阿姨鄙夷地说“神经病”,语音节奏较快,而孩子童音清脆稚嫩,则语音节奏较慢。
三、音顿变化
音顿即语音的停顿。根据表达的需要,在恰当的地方,留下音顿并不断变化,是形成节奏的重要手段。莫言小说中很注意运用这种手段。如:
(1)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
(《红高粱家族》)
(2)酒国孙翁者,性喜饮,量颇巨,每饮必数斗。其家良田数顷,瓦屋数十间,皆随酒去。妻刘氏携子别嫁。翁浪迹街头,蓬首垢面,破衣褴衫,形同乞丐。见人沽酒,即跪前乞讨,磕头见血,状甚凄惨。
(《酩酊国》)
(3)“世界有文化,少妇有丰臀”,危在脚下者,不知是何人。
(《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例(1)是七言形式,四句,句内是2、3较短停顿,句际是稍长停顿,句末是长停顿。例(2)均是短句,句际皆有音顿,节奏明快。例(3)是五言形式,句内是2、3较短停顿,句际是稍长停顿,句末是长停顿。小说语言中安排这样的音顿,既具有节奏感,又灵活多变,显示出语言的魅力。
优美的韵律
一、押韵
押韵,本是韵文的特点和要求,它并不是小说语言固有的特征。如果在小说语言中适当地用一些押韵的表达方式,也能够起到渲染气氛,增加感染力的作用,使小说读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如:
(1)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
(《红高粱家族》)
(2)王小涛,粘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皮球一拍一打一蹦高,粘豆包怎么能蹦高?一拍一打一团糕,还差不多。
(《师傅越来越幽默》)
(3)尊一声众乡亲细听端详/张扣俺表一表人间天堂/肥沃的良田二十万亩/清清的河水哗哗流淌/养育过美女俊男千千万/白汁儿蒜薹天下名扬。
(《天堂蒜薹之歌》)
例(1)中的韵腹多是ang,即江阳辙,例(2)中的韵腹是ao,即遥条辙,例(3)中的韵腹是ang,也是江阳辙。从押韵的角度看,它们都是洪声韵,开口度大,声音响亮,在和谐韵律的同时,也增加了表义功能。
二、平仄
汉语的每个音节都有高低不同的声调,古汉语的四声分为“平、上、去、入”,现代汉语的四声是“阴、阳、上、去”。按声调的音高变化和声音的长短,人们将四声分为平声和仄声,于是汉语的四声中,严格的说,是平与仄的对立。平声的特点是,声音平而长,不升不降。而上升是高升的,去声是下降的,入声是短促的、急迫的,所以上、去、入三声叫做仄声。“仄”就是“侧”,就是不平。其共同点是不平、非长,是短促的、或升或降的。平声与仄声的交错使用,也就是语音的长短交替、平调与升降调短促调的交替,就创造出汉语的音乐美。如:
(1)太阳很亮地照着闸外大片的黄麻,他看到那些薄雾匆匆忙忙地在黄麻里钻来钻去。黄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还有间隙,上半部的枝叶挤在一起,湿漉漉,油亮亮。他继续往西看,看到黄麻地西边有一块地瓜地,地瓜叶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这种地瓜是新品种,蔓儿短,结瓜多,面大味道甜,白皮红瓤儿,煮熟了就爆炸。
(《透明的红萝卜》)
(2)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
(《红高粱家族》)
(3)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蛙》)
例(1)平仄交替,语音起伏跌宕、生动而有趣。例(2)语音错落有致,平仄相间,既强化了人的听觉感受,又增强了表义功能。读者对残酷丑恶场面的心理冲击。绿色,本是青春、生机、智慧、希望的象征,但此处运用平仄交替的语音节奏,掷地有声的以绿色表达了落后愚昧、脏乱卑贱、愤慨不安、灾祸死亡等深层次的含义。例(3)写很多女人在大殿的铁铸香炉前“焚香燃烛”,祈求得子的情景,句内和句间巧妙安排平仄,增强了表达效果。
俏皮的儿化
儿化是“现代汉语普通话和方言中的一种语音现象,就是后缀‘儿’字不自成音节,而和前头的音节合在一起,使前一音节的韵母成为卷舌韵母”[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43页。],它是一种特殊音变现象。莫言在作品中善于运用儿化词,表达俏皮、幽默又富有情趣和地域特色的语义内容,同时使句子轻缓柔和,音响效果甚佳,具有韵律美。如:
(1)这时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东西非常清楚,连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叶儿的细微色调差异也能分辨。他在地里蹲下,用手扒开瓜垅儿,把地瓜撕下来,“叮叮当当”地扔到桶里。扒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打得地瓜叶儿哆嗦着响了一声。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个被打碎的指甲盖儿整个儿脱落了。水桶已经很重,他提着水桶往北走。在萝卜地里,他一个挨一个地拔了六个萝卜,把缨儿拧掉扔在地上,萝卜装进水桶。
(《透明的红萝卜》)
(2)花茉莉一下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火热的双唇亲吻着那两只大耳朵,嘴里喃喃地说着:“我的好人儿,果子熟了,该摘了……”
(《白狗秋千架》)
(3)他仇视着九老爷,目光汹汹,被劝过后,他叹了一口气,撩开缝在胸襟上的大手绢子,擦去悬挂在白色睫毛上的两滴晶莹的小泪珠儿,凄凉地、悠长地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包含着的内容异常丰富,我当时就联想到村南五千亩沼泽里深不可测的红色淤泥。
(《食草家族》)
(4)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
(《红高粱家族》)
(5)它欢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闪烁着迷人的青蓝色,石条缝里生着一朵两朵的极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蓝色、金黄色的小花朵儿。
(《红蝗》)
例(1)中的地瓜叶儿、瓜垅儿、一会儿、指甲盖儿、整个儿、缨儿,例(2)中的好人儿,例(3)中的泪珠儿,例(4)中的边儿、纹儿,例(5)中的小花朵儿等都是儿化词,具有上述特色。
悦耳的叠音
叠音是指音节的重叠,用音节重叠的方式构成的词叫叠音词,它是一种将形、音、义完全相同的两个字紧密相连地用在一起,以期达到某种特定语音效果的修辞文本模式。这种修辞文本的构建,多是希望以语词的重叠形式唤起接受者视觉、听觉美感的心理预期。叠音词研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毛诗诂训传》中就有很多对叠音词的详细解释。现代学者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对叠音词进行了更为全面深入的研究,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使我们对叠音词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莫言小说作品在写景、状物、抒情时,也恰当地运用了一些叠音词,使得景物描写更加鲜明生动,人物刻画更加细腻传神,情感表达更加真挚动人,起到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一、动词叠音
这里所说的动词叠音,即由动词构成的叠音词。如:
(1)他的脸膛里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
(《红高粱家族》)
(2)他嗅着那股皂角味儿,看着和尚收起雨伞——收收撑撑,把伞上的雨水抖掉——夹在腋下。
(《红高粱家族》)
(3)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 (《蛙》)
(4)天太冷了,河里的冰嘎巴嘎巴地响,地面上结了一层白霜。
(《师傅越来越幽默》)
(5)看,那个端着一把磨秃了的铁锹,站在台子上,磨磨蹭蹭,偷懒耍滑,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胡须的家伙,就是兴盛烧酒锅的掌柜田贵,一个家里囤着十石麦子却让老婆孩子吃糠咽菜的守财奴。
(《生死疲劳》)
以上这些叠音词中有表示动作声音的,如例(1)用“砰砰啪啪”一词表示罗汉大爷脸上器官碰撞的响声,突出了罗汉大爷被凶恶的日本鬼子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让人无比痛心与愤怒。例(2)的“收收撑撑”是将和尚不慌不忙收撑雨伞的动作和自己内心想刺杀和尚的害怕、紧张心理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加真实地烘托出人物的心理状态。例(3)吃煤也能发出“咯咯崩崩”、“咯咯嚓嚓”的声响,觉得津津有味,表明王胆、陈鼻等人生活的年代物质条件极其匮乏。
这些叠音动词从表义上来讲,既有鲜明可感的动作形象又兼具形象逼真的描写意味,同时还表达了作者对不同人物的主观态度和评价,从而获得了韵丰意溢、真实传神的艺术效果。从韵律角度看,其四字格的表现形式符合汉民族传统的审美观念和心理习惯,音节铿锵、简洁明快、抑扬顿挫,加强了读者的听觉刺激。
二、形容词叠音
所谓形容词叠音,即由叠音构成的形容词,包括AABB式、ABB式、AA式、A里AB式等。这里主要介绍说明莫言作品中形容词AABB式的运用。如:
(1)婚期终于熬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奶止不住泪流面颊。
(《红高粱家族》)
(2)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水河堤,顾不上看堤坡上盛开着的黄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红高粱,一个劲地往东赶。
(《红高粱家族》)
(3)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红高粱家族》)
(4)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沿着跑道外边的土路颠颠簸簸地、但是速度很快地冲过来,蹦了一蹦后,它就停在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
(《师傅越来越幽默》)
(5)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茶,看到高马进来,也不打招呼,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
(《天堂蒜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