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府后,常常一个人静坐在案前沉思,眼前的书本一摞摞,只是心思都用不在那上。忽然心口被什么硌了一下,伸手往怀里一摸,摸出一块白绢包着的东西,细细打开拿在手里,那对晶莹剔透的绿镯在光亮下闪闪发光,他细细地抚摸着,有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
今日是亡妻的周忌。城外有一座寺庙,虽说远了些,只是他知卢氏素来好清静,就提前几天将那里包了下来。作法事的僧侣祈祷完后,他静静地上了一柱香,一个小身影就立在身后,一身素衣,缕缕香烟中那双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昔儿。”回去的路上马车里,他静静地问他,“没有额娘在,你寂寞么?”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轻轻地摇摇头。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怀抱得更紧。“阿玛欠你了。”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几天后卢氏的法事也完了,这日里他无须当差,正读着些书物,母亲突然走进房来。“儿子,额娘有件事情想与你商量。”“额娘讲。”夫人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所谓人去不能返,你还年轻将来长着,需要为自己打算,只是你日夜忙于宫中无暇筹碌,这些事情,就让母亲替你办了如何?”他叹了口气,“额娘请直言。”“好,那额娘就直说了,卢氏已去了一年,你不能没有个像样的妻子,你阿玛都已替你安排好了,当朝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官官尔佳颇尔之女官氏,相貌出众,秀外慧中,当于你是极配,再说这对两家也都是个好姻缘,更何况你阿玛……更何况这是为了你着想,再说了,额娘也需要个人打理家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良久,默默地道,“阿玛,还真是用心良苦。”他想起救吴季子时阿玛说过任何事情不得违背,想这件事其实早就是其中一环了,一开始就没什么什么答应不答应,根本由不得,与其是为自己,倒不如说是阿玛为今后官权铺路,阿玛早就看好这步棋,只是自己,恐怕连个棋子也算不上。无半点意外,只是多了几分心寒。
“就算你不要妻子,云昔也需要个额娘不是?”夫人见他许久未答,不禁掏出手帕抹着眼泪。“请额娘转告阿玛,儿子,一切听从安排。”“真的?好,好,额娘这就去,这就去。”他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在眼泪中一点点转变成哀伤。
官氏果然是个名家之女,气势排场都在当初卢氏之上,新娘盖着红纱,一步一微晃。宫里来了人祝贺,皇帝也亲自赐了賀礼,还赠与一“夫妻恩爱,百年好合”贺言。全府上下忙着迎亲,拜堂礼成,丫头们搀扶着新夫人去了后院。他喝了不少酒,几乎是让人搀扶着才勉强走到卧房,一推门一个踉跄,不由想起了当晚在书房过夜初次与妻相会的场景。他几步上前去,一言不发揭去新娘的红纱,官氏吓了一跳,盈盈地抬起头,一身艳服,头顶珠冠,真是梨花粉嫩,杏花烟润了。没想到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把红纱往身旁一扔,自顾自地端起桌上的酒,喝了几杯就醉倒在地上,官氏急忙上来搀扶,不想他却昏昏睡去。官氏又惊又怒,一转身坐回床上,方才坐了好半天就已按奈不住,如今又受了这般羞辱,又气又恨,官家小姐的脾气正要爆发,走到他跟前,忽然目光落在他脸上,官氏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这大清才子早就听说,只是从未见过,今日一见,想这人生的果真如画上般俊朗,不禁心中多了几分喜悦,本想自己是后妻心里晦气,但见夫君这般容貌又才华横溢,虽是后娶,便也认命了。官氏轻轻把他的头从地上扶起来,“公子到床上去睡吧,地上冷。”他不应声。官氏就当是答应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扶起放到床上,灭了几盏亮的烛灯,自己睡在另一边。
那日黄昏他坐在凉亭里抚琴,官氏端着一盏茶盈盈地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公子可不可以教毓敏抚琴?”他唇边微微一动,“今日已经晚了,哪日有时间是再教你吧。”随后起身缓步离去。官氏明知他不想理会自己,可又能如何。忽然她灵机一动。来到府上也有了好些时日,丫头们伺候的也算是周到,久而久之,她知道了一个叫做隽儿的丫头是故去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塞了好些首饰银两给她。
一日在书房,他刚一进门,发现书本都被移了位置,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推开书本杂乱地翻了起来,可就是不见踪影。这是房门开了,官氏手里拿着一盘点心走进来,见他焦急地寻找什么忙问,“公子要找何物?“他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的。”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悠悠地道,“莫非公子是想找,那几幅字画?还是,那块手帕呢?”他手一停,“你怎么知道?”官氏顿了顿,轻咳一声,“毓敏……毓敏见摆得杂乱,以为,以为,那都是公子不要的旧物,所以,所以昨天叫丫鬟收拾房间的时候,顺便也叫她们收拾掉了。”他诧异地看着她,一时间惊得竟无话可言。“啊,公子,若是公子还需要的东西,就是毓敏的不是了,”说着低下头,“敏儿不是故意的,公子原谅敏儿吧,敏儿下次一定会小心,不再碰公子东西了。”他知道那些是什么,那些何止是重要,那是她的肖像和她最后一个信物,那是他与今生爱过的女子唯一的一点念想。那是唯一残留着她一点芳香的遗物。可扔也扔了又去何处寻回?心里凉得彻骨,可再看眼前这个女子,她刚进府门也许又太多不了解。罢了,罢了。“以后,请你不要随意进这个书房,可以么?”“是,毓敏知道了。”官氏一副委屈的样子楚楚可怜。
半月过去,夫妻若无要紧事,几乎不会说话,他敬官氏为妻,本以为相敬如宾便可安然度日。那日他叫隽儿送一样东西到他书房,隽儿放下刚要转身,忽然他发现她脸上有几道泪痕。“哭什么?”他问。“公子,奴婢没有哭,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了。”他微微一笑,“哪来的风,你这丫头,是怕受了什么委屈吧?你这倔性子,要是能改得了太阳恐怕都得从西边出来了。”隽儿一抬头想说什么,可忽然又闭上嘴,勉强作出一抹微笑,“公子别担心了,”从袖里掏出一块手帕抹抹脸,转身离去。“等等!”他叫道。几步上前抢下她手中的帕子,“这是什么?”“这,这是……”“我问你这是什么!”他几乎吼了起来。隽儿定睛一看,脸都白了大半,“公子,奴婢求您了,不要问。”“我叫你告诉我,这为什么会在你这?”“公子……”“少夫人的帕子为什么会在你这?”“少夫人?”“你听不懂么,在我心里,少夫人只有一个。”“公子,其实,那日,少夫人,也就是现在的少夫人,把奴婢叫去问了好些话,还给了奴婢好些银两,可奴婢不敢要,她说想让公子开心,奴婢就按照她说的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谁知少夫人下午叫好些丫头去收拾公子书房,把公子的字画都扔了,只有这一块手帕,奴婢偷偷藏到了袖子里准备找个时间给公子……不想方才拿错了……”说着把手帕递到他眼前,“少夫人说,眼不见心不烦,可这是故去少夫人的最后一点念想,少夫人待奴婢不薄,奴婢不忍心扔掉……”他把手帕拿在手里,静静地抚摸着,隽儿抽泣着道,“公子千万不要说是奴婢,不然少夫人又要……”他眉头皱起,隽儿行了一礼就匆匆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对官氏更加冷淡,官氏心里愈来愈不自在,终日里想着自己该如何是好,一日忽然有了主意。晌午十分。“额娘。”官氏微微行了一礼,“快坐。”夫人道,“近日过得可好?”“额娘,”官氏缓缓道,“毓敏不知什么地方做的不妥,好像惹公子生气了。”夫人微微一笑,“他呀,心思太细,你别在意。”“额娘,毓敏想,或许是毓敏不够贤惠,所以才不得公子的心,毓敏有个想法,不知额娘可否一听。”“嗯?”“毓敏想,与其夫妻二人终日不语,日渐疏远,倒不如,再找一位姑娘过来,陪陪公子,一来,公子可以不必整天面对着毓敏,二来,若是家里没一个妾室,不知旁人会怎么说毓敏,敏儿不想背上不贤的名声。”夫人心里惊讶,竟不知她考虑得如此周全,真不愧是大家女子,竟有如此心胸,不觉心里暗暗赞赏,碰巧自己也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她自己提起来这真的是再好不过。“毓儿啊,容若有你这么一个好妻子真是他的福气啊!”说着把官氏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婆媳相视一笑。
只不过官氏早有准备,徐州县令之女颜氏,虽容貌出众却没什么头脑,姐妹从小交好,官氏作了嫡福晋,颜氏年方刚至十七,几批聘礼匆匆下去,没过几天颜氏就从徐州赶来住进了明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