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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药,那碗苦药,都是她亲手为丈夫熬好的。
她嫁入凤家,和凤始终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三年了,她没能为凤家添上一男半女。
药方是她爹爹托人捎来的,说是可以滋补元气,凤喝过一帖,感觉还不错,就把药方记下,让自家药铺按时送来,她再亲手熬好,每日清晨端给他喝了,她就剥几个尚未熟透的青皮无花果给他。凤喜欢吃这种水果,不甜,微涩的味道,却很清新,吃了,颊齿留芳。
带着某种喜悦的期盼,她耐心地等待。谁知,巨大的变故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那一天清晨,凤像往常一样喝下那一碗汤药,就在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剥开第一颗无花果时,他的脸色剧变,猝然喷出一口血箭,血雾弥漫在她眼前。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浑身剧烈抽搐,不敢置信的、愤怒痛苦的眼睛一直在瞪着她,直到气绝,他的双眼仍未合上。
她心胆欲裂,扑过去抱起他,猛力摇晃,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凤城医馆的大夫来了,当着众人的面沉痛地摇了摇头,“大补也是大毒,年轻人不该喝那么多补药的……城主已经气绝身亡,回天乏术!”
不!凤不会死!凤——
双手拼命往上举,她似乎抓住了什么,死死攀住,身子弹坐起来,猛然睁开眼睛,梦魇——散去!
“无瑕?你终于醒了!”
清晰听到人语,眼前明晃晃的,有阳光照进屋子,一道身影背着光线,晃动在她面前。她眨眨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这双流泻着丝丝温柔的凤目……好陌生!
“无瑕?”暖暖的手拍拍她的脸颊,担忧的语声荡在耳边,“怎么呆呆傻傻的?脑壳没磕到地上啊,啧,傻丫头,是不是看为夫看得入迷了?”
这、这个人是谁?与记忆里沉稳简扼的语声截然不同,耳边清雅调笑的声音好陌生啊!她又眨了眨眼睛,眨去朦胧的一层水壳,终于看清眼前一张令她牵梦萦魂的熟悉脸庞。
凤!惶急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暖暖的温度令她喜极而泣:他还活着!还活着!
“怎么又哭了?”
凤天影坐在床边,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麦芽糖,逗她开心,“不哭不哭,给你一颗糖吃,乖,把嘴巴张开。”
泪水戛然而止,姬无瑕呆呆地望着他,他居然会逗她开心?他真的变得有些陌生了!
“傻丫头,尝尝这甜甜的滋味。”凤天影把糖果塞到她嘴里,指尖使坏地擦过她的唇瓣,凤目含笑勾着她的魂儿,“甜吗?”
她还是傻傻地望着他,轻佻中不失温柔的举动与记忆里那个沉稳中透着冷漠的影子无法重叠,她忽然有些不适应,被他抚过的双唇好烫,丝丝甜味在唇齿间扩散时,她的心头却莫名发酸,强忍着眼泪,无声地对他说:很甜!
“唉……可惜呀,你的声音一定很温柔,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轻轻的叹息落在耳边,她一怔:他想听她的声音?不!她只有变成哑巴,安安静静的,他才容许她陪在身边!
“来,躺下来好好休息,你身子底儿薄,我已吩咐厨子给你熬一碗药膳……”
话犹未完,他讶然发觉她的脸色煞白,强撑着羸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下了床,“扑咚”一声,她竟屈膝向他跪下了。
“这、这是做什么?”他以手笼住额头,苦笑:老天!这女人当真事事不懂洒脱。
凤!她泪眼凄楚地望着他,颤抖的手指勉强打出手语:我不知道那些药会害你险些丧命,我好悔,当初我就不该熬那些药给你喝,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我是无心的!凤,相信我,原谅我好不好?
老天,告诉我这个女人在瞎比画什么?画济公像吗?好像还画了个酒葫芦?她是不是想喝酒?凤天影头大如斗地望着她,索性蹲下来,把手一摊,“别比画了,咱们来点新鲜的行不?来,把你的兰花指翘到为夫手心里,想说什么,写下来。”
姬无瑕又是呆呆地望着他,而后温顺地点了头,在他手心里轻轻地写字,写着写着,她心里越发不安:凤的表情好奇怪,他是不肯原谅她吗?为什么一脸痛苦呢?
凤天影是很痛苦地……憋着笑!夫人的纤纤玉指像羽毛一样温柔,可是,搔得他手心好痒哪!
“夫人!”看完她写的字,他煞有介事地摆个正经脸孔,拍拍她的肩,“你不必自责!俗话说,人走霉运喝凉水也能塞牙,怪只怪你丈夫运气太背,喝了那么多补药,还不知道得赶紧找个渠道泄泄火,火气过旺就会喷鼻血,鼻血喷多了人就会挂,所以千错万错都是你丈夫的错!知道‘和尚堆干柴’是个什么意思吗?”
姬无瑕听得一愣,茫然摇摇头。
“和尚堆干柴是想引火上身取舍利子,也就是在玩火自焚!”那个“凤天影”城府颇深,生意人尔虞我诈的手段他不是不懂,平日里防范心应当很强,怎么还会着了道道,死得莫名其妙?“夫人,那个药方还在吗?”他得看看,里面有什么玄机?
不、不!姬无瑕脸色一白,凤,答应我,别再喝那些补药了!
“傻瓜!”他扣指弹弹她的额头,轻轻松松抱起她,在房中打转,“瞧瞧,为夫身强力壮,区区几帖补药怎么能要了我的命?你别听那些庸医的话,什么大补大毒?当日你家丈夫只是羊癫疯发作,假死而已,幸亏燕青有远见,寻了个名医,手到命除……咳,不!是手到病除。那位名医还说,多亏你丈夫喝过那些补药,元神还留在窍内,病好后还得多喝几帖。夫人啊,改明儿你再亲手熬几碗补药,让为夫更加生龙活虎,也好摸黑与你行周公之礼,好不?”
羊、羊癫疯?!
姬无瑕被他抱着满屋子乱转,转得头昏眼花,稀里糊涂点了点头。在凤面前,她从来不会说个“不”字。
凤天影把转晕了头站都站不稳的人儿放到床上,贴在她耳边诱哄似的轻声问:“还记得药方放在哪儿吗?”
姬无瑕闭着眼缓和一下眩晕的感觉,在他手心里写:应该还在书房。凤忘了?那张药方是他自己收起来的呀。
书房?他站直了身子正想出屋去,衣袖又被她拉住了,低头看到她担忧的眼神,他笑了笑,“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去书房坐坐,你先歇着,别胡思乱想。”
目送他离开房间,她心里头依旧空空的、凉凉的,翻出枕头底下压着的一件泛旧了的披风,把脸紧紧贴在上面,闭着眼嗅觅熟悉的味道,当一双浓墨般深沉的眼睛浮现脑海时,不安的情绪才渐渐消退。
凤,你还在我身边,对不对?
远远地离开那间沉闷的屋子,离开那个含泪凝愁的人儿,凤天影长长吁了口气,呼吸着屋外清新自由的空气,胸腹间莫名的郁闷一扫而空。
前方隐隐传来争吵声,他穿出曲廊,看到庭院里一道亮紫色的倩影,愉悦的笑意又挂上唇边。
庭院里站着不少人,太夫人与阮霸都在,小兰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年媚素两手叉腰,气呼呼的,“婆婆,这丫头是来侍候我的,由着我管,她就算犯了错,也该由我来发落。”
太夫人满面怒容,“这贱婢居心叵测,意图谋害主子,任何人都休想包庇她!按庄里的规矩,赐她一把剪子,给我吞喽!”侍候在太夫人身边的杏儿持了一把剪子,上前揪着小兰的头发,想把剪子往她嘴里捅。年媚素眉梢一挑,劈手夺了剪子,护在小兰面前,“事儿都没查清呢,婆婆这样做是草菅人命!”
太夫人脸上泛出一丝冷笑,“那你自个问问这贱婢,那碗汤药是不是她亲手端来的?”
年媚素看着贴身丫鬟,“小兰,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让你端茶点,那碗汤药又是哪里来的?”
小兰说不清事实原委,只是偷偷瞄了瞄杏儿,杏儿慌忙躲到太夫人背后。
“年媚素!你这么护着一个丫头,难道……这根本就是你的主意?你明知凤弟不能喝那种药,还使唤丫头端这药来,是盼着凤弟早死吗?”阮霸把尖锐的矛头指向年媚素,“你这是步步为营哪?先把将军府的铁甲骑兵带到凤舞山庄,再伺机谋害丈夫,帮着你爹谋夺凤家财产!哼!我早就看出你嫁到凤家是有企图的。”她根本就不爱自己的丈夫。
妩媚的眸子里蹿了火苗,年媚素反唇相讥:“阮霸!你倒学会贼喊捉贼了?我坏了你与姬姐姐的婚事,你心里记恨着,瞧我不顺眼就明讲嘛,犯得着血口喷人吗?依我看,真正图谋不轨的人是你!你早就盼着天影有个不测,也好把姬姐姐占为己有……”
“够了!不要吵了!”太夫人绷着脸,拄着龙首拐杖走到小兰面前,“丫头,你照实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老身饶你不死!”
小兰白着脸,拼命摇头,“没有,没有谁指使过奴婢……”
“好!既然你不肯说,来呀,把剪子给她!”
太夫人一声令下,几个壮丁上来架住小丫头,年媚素正想上前阻止,太夫人却挑这节骨眼搁了一句要命的话:“背后主使的人是谁,只要她站出来认罪,老身就饶了这丫头。”
年媚素急怒交加:婆婆还在帮着阮霸想将她逐出山庄吗?好!今天她豁出去了!
她脚下微微挪动,就在这时,忽听一人大声道:“等一下!”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望去,愕然看到凤天影正徐步往庭院走来。
不慌不忙地站到小丫头身边,凤天影笑嘻嘻地给了众人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不好意思,忘了跟大伙儿说,这小丫头端药的事儿是我主使的。”他抬手扇扇凉风,轻轻松松扇去院子里的火药味。
“你?!”
众人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庭院里的场面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是啊,我刚刚还跟无瑕说,让她明儿再熬一碗补药,隐川那位药王医圣也说了,我喝那药没事儿,大伙没什么火气的话也可以进补,秋季进补,延年益寿哪!”他一把拉起小丫头,“你还傻跪着做什么?走,陪主子熬药去。”
当着太夫人的面,他一手拉着小丫头,一手拉着年媚素,一口气拐跑了两个。
阮霸目瞪口呆地看着飞也似的跑远了的三个人,“义母,凤弟是不是……变得怪怪的?”
太夫人盯着跑远的那个背影,若有所思。
跑出老远,三人总算停下来喘口气。小丫头泪汪汪地冲主子跪下,哽咽道:“谢主子救命之恩,往后奴婢这条命就是主子的。”
“说什么傻话,你的命是你自个的。”凤天影扶小丫头站起来,拉长袖子帮她擦干泪。
年媚素心头震动,“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她不解,旁人的死活他以前不都是漠不关心的吗?
凤天影笑而不答,忽又把脸凑过去,“咦?夫人头上戴的花缺了好多花瓣哪,这颜色……这不就是我折的那束花么,你还戴着它哪?”
年媚素双颊飞红,羞恼地瞪他一眼,拉着小丫头的手转身就走。
刁钻蛮辣的小野猫头一回羞红着脸逃开了,他不禁哑然失笑,摇摇头,径自往书房去了。
小丫头被二夫人拉着疾步走了一阵,讶然发现二夫人脸上还是红红的,竟有几分女儿家的羞态。头一回看到这位夫人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连憨傻的小丫头也隐隐猜到:二夫人许是对主子动心了!
回到媚芳园敞轩里,年媚素一人在房中枯坐一阵,心里头似乎搁上了什么东西,朦朦胧胧的,还有一种异样的骚动。在房中怎样也憋闷不住了,她走到房外唤着:“小兰!小兰……”这懒丫头又躲到哪儿偷闲打盹去了?她恼得一跺脚,独自离开媚芳园,四处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凤阁外头,迎面撞见一个丫鬟。
“二夫人!”丫鬟端着托盘,微微欠个身。
“你是去姬夫人房里吗?”她既然来了凤阁,不妨顺路看看姬姐姐去。
“姬夫人不在房中,奴婢是去书房给主子送晚膳的。”
他在书房?心头微微一动,她把手一伸,“拿来,我顺道送去。”
丫鬟吃惊地瞪圆了眼,平日里从不去婆婆、丈夫那里侍奉茶水的二夫人居然要帮凤主子送晚膳?
丫鬟愣着做不出反应,年媚素索性取走她手中托盘,径自走到书房。
透过微微开着一道缝隙的房门,她看到房中的人影,姬姐姐也在书房,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素手沏上一盏香茗,他接过茶水浅呷一口,倾身贴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脸颊涌起两朵红云,伸出手指在他手心里慢慢写着什么。书案上跳动的烛光将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子投影在窗子上,重叠起来,显得亲密无间。
年媚素出神地望着书房里的两个人,心里乱糟糟的。姬姐姐在书房默默陪伴他的一幕情形以往她也经常看到,那时都没什么感觉的,今夜她的心怎么乱了?这片小小的天地原本就是属于这两个人的,他也只能容许姬姐姐一人来书房陪他,别人是插不进去的。
年媚素悄悄离开了,把晚膳端回自个房里,她赌气似的持筷把厨子烧给他的菜都夹到碗里,统统吃掉,“臭男人,今晚饿死你!”她就是莫名地来气,把饭菜全都硬塞到自个嘴里,打着饱嗝,还不忘把桌上一小盏汤也一并喝下。
“夫、夫人?”小兰端了晚膳进房,看到二夫人捧在手里痛饮的一盏东西,傻了眼,“您怎么把醋也喝了?”酸不酸哪?
醋?年媚素怔怔地盯着手中杯盏,“噗”地喷出一口酸醋,她真的在喝醋?!双手惊颤,“啪”的一声,醋盏打翻了……
夜已深,丫鬟扶着姬夫人回房歇息了。
凤天影独自坐在书房,把一叠叠账册、信函翻了出来,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查阅着什么,一改平日里嬉笑散漫的神态,此刻他的表情格外凝重。
从这些账册里可以看出凤、姬两家联姻后,凤氏产业拓展到北六省,动摇了姬氏家族在北六省霸主的地位,姬家旁系亲属都在指责姬添荣不该让一个有狼子野心的人做他的女婿,家族内部开始分裂。
姬无瑕嫁入凤家三年间,“凤天影”不断侵吞姬家产业,姬添荣疼爱女儿,一直在生意竞争上不断让利给凤记商号,但这个女婿仍不知足,又让年将军拨来铁甲骑兵暗中排除异己,打击姬家旁系亲属,使他们与姬老爷子的关系彻底决裂,老爷子经此打击,一病不起……
“无瑕说药方是姬添荣托人捎来的,难道姬添荣已忍无可忍,使计想毒害这个有狼子野心的女婿?”凤天影冥思推敲着,“难道……无瑕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熬了娘家送来的补药,亲手毒死了丈夫?”他暗自心惊:那一帖药方里或许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把书架上的书籍全拿下来翻了一遍,每一本书册里都没有夹着纸张,仔仔细细搜遍书房每一个角落,他始终没有找到药方纸。
难道无瑕在骗他?那张药方根本就不在书房?又或者……有人刻意取走了药方!
他坐到书案旁,揉揉眉心,找不到药方就只有等无瑕再熬一碗汤药来,他得冒险尝一尝!
倦意袭来,他打个呵欠,往椅背上一靠,迷迷糊糊睡着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
猝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睡梦里的他隐约感觉到书房中似乎多了一个人!一道模糊的人影在烛光旁边晃动着,渐渐靠近他。
他想睁开眼睛,意识却昏昏沉沉,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鼻端似乎嗅到一种怪异的气味,脑子晕得很,迷迷糊糊地看到一道奇异扭曲的人影晃动在面前。他的脖子上突然一凉,口鼻似乎被什么蒙住,透不过气!
陡然心惊,灵台残余的一丝清明令他猛力撑开铅重的眼皮,大喝一声:“谁?”
“主、主子,是我。”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凤天影意外地看到擅入书房的竟是燕青,他手中正端着洗脸的水盆,一脸惶惑地站在书案旁。
“天亮了?”凤天影揉揉眉心,看到窗外的天空透了些亮光,心头那种奇异的惊兆消退,他接过湿毛巾洗了把脸,问:“进来怎么不先敲个门?”
燕青有些迷惑不安,“刚刚属下听到书房里有动静,以为主子已经醒了,敲了门才进来的。”
“书房有动静?”凤天影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环顾整个房间,猝然,他的目光一凝,发现地上有一枚浅浅的鞋印,弯腰用手指丈量一下那个鞋印,三寸多一点,应该是女子的绣花鞋,“你推门进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刚刚进入书房的人是谁?
“异状?”燕青不解地望着主子,在主子弯下腰的一刹那,他骇然惊呼:“您、您的脖子……”
凤天影微怔,抬手一摸颈子,手指沾到黏湿湿的液体,这一摸,他竟摸了满手的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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