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乐琳琅)
楔子
残阳如血。
荒凉的古道上,一缕烟尘滚起,一辆马车趁着落日的余晖,正由东向西,往隐川方向奔去。
隐川江畔,一间草庐,依山傍水,清幽绝俗。
奔驰而来的马车停在草庐前,一个面色冷峻的玄衣男子小心翼翼地从车内抱出一人,上前两步,跪在了草庐门前。
门楣上一串铃铛无风自动,“叮叮”铃声传入门内,木门“嘎吱”一声,敞开了。
门内站着一位短衣葛布的白眉老人,乌簪银发,仙风道骨。
“前辈!”玄衣男子跪在门外,仰头望着门内的老人,目光中充满期盼,“请前辈救救我家主子!”
老人俯身,伸手探探男子怀中所抱之人的脉象,白眉轩动,苍老的语声略含惊诧:“此人脉息全无,一个死人,你叫老朽如何救治?”
玄衣男子眼眶一红,语声微颤:“久闻前辈医术了得,身怀起死回生的神妙之术,能令死人复活!请前辈无论如何要救救我家主子,您要多少诊金,我都给!”
“死人复活?”老人笑笑,“老朽哪有这个能耐,都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求您!如能救活我家主子,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粉身碎骨,燕青也绝无怨言,来世结草衔环,定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玄衣男子一脸诚恳。
“燕青?”老人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仔细看了看“病人”的容貌,神情微微一震,又凝目盯着玄衣男子,良久良久,才叹道:“你对主子如此忠心,真是难得!罢了,死马权当活马医,老朽姑且一试。”
“多谢!多谢前辈!”燕青忙不迭叩首谢过,起身欲跨入门槛。
老人横出一臂,挡了门,“且慢!老朽这儿有个规矩,除了病人,他人一律不得入内!你先把人留下,三日后再来。”
燕青犹豫一会,依言把怀中之人轻轻放入门里头,拱手道:“那就有劳前辈,三日后燕青再来接回主子。”
老人微微颔首,砰然关上门。
燕青伫立门外,口中喃喃:“愿苍天保佑我家主子……”
怅然轻叹落在风中,马车徐徐驶远,终于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夜幕降临,草庐里亮了一盏灯。
白眉老人把刚刚收来的病人抱到床上,剥开衣物,点了支蜡烛仔细一照,老人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诡谲之芒,喃喃自语:“你让我等了好久,今日你终于来了,总算没让我白等一场!”
白眉耸动,老人脸上浮起一片复杂的异样神色。俄顷,他把蜡烛搁在桌面,提了盏灯笼绕到屋后,掀开一块木板,入了地窖。
地窖里没有储存干果粮食,只砌了一张石榻。
榻上躺着一个人,手脚均被铁链锁绑着,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听到一阵脚步声,石榻上躺着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眼睛虽闭着,却开口说话了:“你又来做什么?还想在我身上弄点什么记号?”
白眉老人停步于石榻前,伸手掂了掂锁在那人身上的铁链,不紧不慢地问:“你,想不想出去?”
那人霍地睁开眼睛,灼灼逼视老人,“你当真要放我走?”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可以还你自由,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那人眯着眼,目光直直穿出地窖顶部一扇小小的天窗,看到一片自由的星空。
老人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那人身上的锁链,引领他往外走,“随我来。”
那人揉揉淤青的手腕,自石榻上一跃而起,大步离开地窖。
回到屋内,白眉老人指着床上的人,问:“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那人凑上去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脸上虽然没有一丝血色,但他的容貌依旧能让人过目不忘。
“他是谁,我不知道。”那人坐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说,“我只知道那是个死人。”
“他的来头可不小啊!”老人又举起蜡烛照着床上的人,“他的身上没有创伤,似乎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奇怪,他是怎么死的?”
“有些毒是不会残留在体内的,人死之后,仵作验尸也绝对找不出死因!”那人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想把这个人救活?”
老人长叹:“我做不到!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让死人复活。”
“那你把这个死人搁进屋子里来做什么?”
“我要你看清他的脸。”老人盯着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他,就是凤天影!”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凤天影?”他又看了看床上的死人,喟叹:“这么厉害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惜、可惜!”话锋一顿,又问:“你让我记着这个死人的名字做什么?”
老人取来一面镜子,塞到那人手里。“拿去,照照你的脸。”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那人一手持镜,一手胡乱扯几下脸上的绷带,“你把我弄成这副德行,半夜出去准能吓晕一拨人!”
“别乱扯!”老人上前,亲自动手解开他脸上的绷带。
绷带一层层地剥开,镜中清晰地呈现一张面容。
那人倏地瞪大了眼,骇然道:“这、这张脸不是我的!这不是我!”
“不!镜子里的人就是你!”老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记住,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凤、天、影!”
1
八方富贾甲天下,三才贵胄捋关中。
关中有一座“凤城”,乃商贸荟萃之地,商号林立,气度繁华,富饶丰裕。
城内酒窖、茶园、布庄、盐行、镖局、粮铺等等商号均挂着“凤记”招牌,均属“凤氏”名下产业。
城里头九百九十余户人家只认一个人为当家主子,那便是凤城城主——凤天影!
凤天影本就是个传奇人物,名声煊赫,在商界享有盛誉,经商本领神乎其神,被八方富贾戏称为怪才!但在南国胭脂、北地娇娃的眼中,这位凤公子,实是个一等一的妙人儿。
皇宫大内的瑾宁格格曾以三万两黄金求唐氏画匠手中偷画的唯一一幅凤公子的画像,只可惜那幅极为传神的画像在送往京城的途中被人盗了去。自此,“金枝求凤栖”的佳话流于民间,“凤天影”这个名儿更是添了几分神秘、诱人的色彩。
奈何,天妒英才,数日前,这位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凤城城主竟猝死于家中,死因不明。灵柩停于祠堂,还没来得及下葬,竟遭人盗去尸身。凤城已派出铁甲骑兵四处搜寻可疑的人。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城主亡故后的第七天,大殓之日,却因尸身被盗,祭奠丧葬仪式一概取消,城中百姓闭门家中,以表哀思。
偏偏这个时候,凤舞山庄居然挂出了大红灯笼,丧事未办,就急着要操办一桩喜事!
正当山庄内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已故主子的一位夫人却不见了踪影。
山庄后花园的一扇小门在清晨悄然开启,四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抬着一顶青色软轿穿出小门,顺着一条小路往城外奔去。
城外一座吉祥小镇,是凤城门户,漕河开通后,河运货物至此转为陆运直达凤城,故有凤城“咽喉”之称。
小镇上多的是逍遥寻乐子的地方,勾栏戏院、酒楼茶馆,比比皆是。各方商旅也乐得在此歇脚。
西街一间瓦舍,门口遮着一块帘子,帘子里头起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嘈杂声浪中还夹杂着摇色子的清脆响声。
一名神情万分焦急的玄衣男子,在街上一家挨一家地打探到此,一掀帘子,入了瓦舍。
瓦舍里头光线昏暗,门帘子背面以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天和”二字。把自家招牌掖在门里头的倒是稀罕得很,偏偏这条街就数这间瓦舍里头最热闹,不大的空间挤满了黑压压一群人,一桌挨一桌扎堆儿地围拢着,有掷色子的、摸牌九的,庄家吊着嗓子喊,铜板儿、碎银子洒豆似的落在桌面,地痞混混挽了袖子,一脚踩在长板凳上,两眼通红地围在桌边直嚷嚷,只在庄家掀开碗盖时,静了一瞬,随即是叫骂声、怒吼声迭连不断,粗俗的话儿一筐筐地往外泼,整个乌烟瘴气,粗俗不堪。
玄衣男子好不容易挤到最里头,找着一位管场子的大爷,冲他大声问话,双手一阵比画。那位大爷皮笑肉不笑地哼哼道:“你说的那位主子,一个时辰前来过咱这赌坊,手气出奇的顺,通杀四方,捞了个饱!咱这儿没人敢与他拼真格的。不过,这人也怪,赢了钱居然分文不取,自个儿到后院凉快去了。”说着往后门一指,“他是你家主子?咱这小庙可容不下这位神爷,你还是赶紧劝他回去吧!”
玄衣男子蹙着眉头,一言不发,猛力推开那扇后门,入了后院。
比起屋里头闹哄哄的场景,屋后的院子里则显得格外宁静。不大的庭院中间有一颗老槐树,绿阴底下摆了一张编藤躺椅,一人躺在藤椅上,微举双手,手中捧着一只双耳瓶,瓶上花纹以缠枝水鸟为主,胎质细腻,瓶面漆黑发亮,制作精湛。
玄衣男子放轻了脚步,慢慢靠到槐树边,站定,望着藤椅上躺着的人,唇边泛了一丝遂愿般欣慰的笑:老天有眼,佑护主子福泰安康!
躺在藤椅上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袭品月长衫,劲瘦的腰间系着宝蓝锦带,宽大的袖口捋起,白皙的肌肤被枝叶缝隙间洒落的旭芒晕上片片绯红,如同雪地中飘落的点点樱花,诱人之极!捧着双耳瓶的手,宛如玉雕,骨骼纤细,很是漂亮,修长的十指灵巧地转动薄如蛋壳的瓶口,瓶体折射的阳光幻作七彩光珠落在一张魅人的容颜上。
纵是世上最吹毛求疵的人,也无法在这张脸上挑出丝毫瑕疵来!那朱色的唇掩映着一排编贝,玉砌的鼻梁,鼻尖儿微翘,令人不觉想咬上一口;漂亮的单凤眼,眼角微微上挑,又大又亮的瞳人,如一潭碧水,水波潋滟;饱满光洁的额头上洒脱飞扬的眉,为这绝色的容颜凭添几分英气。此刻,这张脸上专注的表情,使得一旁的玄衣男子瞧得呆住了——自从离开隐川,一路行至吉祥镇,他都不曾见凤主子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
“你来这儿光站着,不哼不哈的,装木头哪?”凤天影漫不经心地瞄了瞄一旁的玄衣男子,轻轻放下双耳瓶。
玄衣男子持起地上的双耳瓶,仔细一看,笑道:“主子,这是凤窑烧制的陶器,外面销路可走俏呢!您不是说让窑里多烧制些胎重釉厚,饮茶用的碗盏吗,上回您还收藏了一批宋八大窑中建窑的瓷器,让凤窑承袭这类风格……”
“燕青哪,我都说过几遍了,不准再提以前的事!”凤天影徐徐坐起,一扫之前认真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这瓶子是我在赌坊刚刚赢来的,别人当它是个宝,我瞧着它,只是好看,没啥用处,拎着累手,就搁这儿吧。”
“主子,您真的入了赌坊赌钱?”燕青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不过这个场子里的庄家吝啬得很,才输了几把就不敢与我玩了,没趣!”
主子说得轻松,燕青听来却倍觉惊心,“以前您可从来不入赌坊的,若是让太夫人知道了……”
话未说完,耳边已响起一阵轻笑声,燕青抬眼就看到自家主子脸上已绽开一缕轻慢懒散的笑意,半眯的凤目、慵懒湿润的目光,与以往深沉内敛、冷漠寡言的神态截然不同,眼下主子的一言一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懒散的笑容里透出几分玩味,却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即使是时常都能看到的一张分外熟悉了的容颜,却在隐川之行后,主子那前后迥异的个性,令燕青极为困惑不解:难道一个人死而复生后,性情都会大变?
“让太夫人知道了又怎样?那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还能吃了我不成?脚可长在我自个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高兴赌一把就赌一把。燕青啊,你别总这么一板一眼,一副死脑筋!快帮我想想,这个镇子上还有没有新鲜好玩的去处?”凤天影站起来,伸个懒腰,眯着眼看看蔚蓝的天空,惬意得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玩个尽兴嘛,我可是许久没有开荤了,今儿不如去怡红院里喝几杯花酒,听听小曲。”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他可算自由了!
“喝、喝花酒?”燕青直愣愣地瞪着主子,“您不是常说酒色伤身吗?”
笙歌酒色的风月场所,不要说去了,以前主子连提都不会提!
“食色性也!”半眯的凤目闪过一丝促狭,“瞧你这拘谨样儿,是不是没去过风月场?主子今儿就带你去遛一圈,环肥燕瘦,由你挑几个来解解闷。”
燕青肃容上前,单膝点地,道:“请主子快快回城!”
“不是说好了,我四处溜达溜达,玩尽兴了,再与你回去也不迟嘛!”
“城中事物耽搁不得!况且,您早些回凤舞山庄,也免得几位夫人挂心。”
“挂心?大伙儿不都当我是个死人了吗?我这就回去,难免会吓着人的,总得有个适应过程吧!”凤天影清闲地笑笑,半眯的眸子里隐着几分睿智,“我在这里闲逛,凤城里的人迟早会知道。你甭操心,他们听到风声总得来看个究竟,再顺道接我回去。在这之前,你可别扫了我的兴致!”
“可是太夫人知道您在外头胡混,总不太好……”
“你别一直拿那个老太婆来压我!”凤目危险地眯起,轻悠散漫的语声中透了一丝冷意,“你回客栈歇着去吧,让我耳根子清静些。”
燕青心头微微一震,不敢多言。
从隐川返回的路上,他已惹恼过主子数次,每次主子都会毫不留情地抛下他,独自去寻欢。这会儿,他可学乖了,既不与主子顶嘴,也不回客栈,只是闷声不响地尾随主子穿过庭院,重又入了赌坊。
一进赌坊,凤天影就感觉不对劲,原本嘈杂的屋子里此时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静得可怕!
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小不一的脑袋齐刷刷地往上仰,无数道目光凝在某一处。
他不由得抬头顺着众人目光所指的方位望去,这才发现场子中间一张长桌上居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一袭紫色的偏襟小袄,蝴蝶衣扣敞了两粒,蜜糖色的颈项微露,坠挂玲珑环佩的紫色百褶长裙,裙子一侧开了叉,纤美柔韧的小腿在开叉处若隐若现,打斜编的辫子垂在丰盈的胸前,鬓角插着硕大一朵紫色蔷薇花。
一身的紫,只在妙处大胆裸露的蜜糖色肌肤攫获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无数道惊奇目光的注视下,这个女子依然高高地站着,妩媚的眸子里带着那么一点儿野、那么一点儿傲,挑衅似的斜睨着底下那班男人。
这个站姿,这种神态,恰似怒放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束野蔷薇,风中张扬的妩媚,摇曳的花瓣却遮不住枝上密生的野刺。
凤天影看到这个紫衣女子时,眼中有几分欣赏,如同发现一片美妙的风景,他的唇边泛了一缕饶富兴味的笑。
旁人是一个劲地盯着这女子的娇靥,凤天影的欣赏角度却有些不同。他的目光绕在女子裙下微露的半截小腿上,她那结实柔韧的腿部曲线延伸得很完美,非常迷人!
正居高临下逐个打量在场每一个人的年媚素突然感觉到一道异常灼热的视线凝在她的裙下,连小腿也被灼得有些发烫,扭头望去,在一个角落猛然找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却意外地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丝玩味。
他果真没有死!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碰撞。在她的眼中,他读到一丝惊愕、些些困惑;在他的眼中,她除了读到一丝玩味,竟还有几分坏坏的挑逗!
他居然会用这种眼神看她,真是奇怪了!
压下心中一丝困惑,她冲他眨眨眼,一笑,风情万种,带着撩人的风韵一步步走向他。
看着这个妩媚女子踩着曼妙如舞的步态,如风中笑颤的花枝,挟一股醉人的香风渐渐靠近时,凤天影唇边的笑意加深。
走到他面前,年媚素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衣襟上,指尖捻住一粒衣扣,微微抚弄,红唇微启,轻悄悄落在他耳边的语声却全然不是水样的温柔:“不带种的臭男人,你居然没死?老天爷可真不长眼睛哪!”
不带种的臭男人?!
慵懒半眯的凤目倏地瞪大,凤天影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样近的距离,他终于看清那双妩媚杏眸里燃着的野火光芒。这簇野火昭示着这个女子不驯顺的性情,却也十足十地勾起了他的兴趣。
“小野猫,好人虽难长命,但像我这么坏的男人当然要活得久些,免得你耐不住寂寞时找不到我。”他冲她坏坏地一笑。
小野猫?!
她听得有些发怔,瞪大了眼,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你这根硬舌头什么时候变滑溜了?”
凤天影缓缓低头,往她耳朵里吹了口气,醇厚轻柔的声音蛊惑着她:“就在看到你的时候。”
一向被她认做是千年冰山、万年顽石的男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地挑逗她!年媚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直到在那双勾人的凤目里看出些些玩味,她才猛然回神,脸上竟也发了烫。
“你……可恶!”秀眉一扬,春葱指尖发狠地拧了他一下。
他吃痛,吸一口凉气,却不忘捉住她的手,啧啧一叹,“小野猫,爪子留得够尖利的呀。”
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年媚素瞪向一直躲在他身后的燕青,“你还躲什么?出来!”
燕青自知躲不过去,硬着头皮站出来,躬身道:“属下见过二夫人!”
“二夫人?”凤天影略感诧异,“她是谁的夫人?”
燕青嘴角微微抽搐,“凤主子,您在说笑话吗?”主子这一路上还没玩够吗?连自个的夫人也拿来逗着玩?
凤天影从燕青精彩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这才仔仔细细把这位二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嗯,不错不错!比今早茶馆里唱曲的那个小丫头耐看多了。”
年媚素美目圆睁,瞪了他一眼,拧着眉问:“隐川那个庸医是不是往他脑袋里灌水了?”一个深沉内敛的人居然变得如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拈花惹草,太不正常!
燕青脸色大变,讷讷地道:“夫、夫人怎么知道属下带主子去隐川寻医了?”
“山庄弟子百余人,就数你对主子最最忠心!主子气绝不久,尸身就被人盗走,而你也恰恰在那个时候失了踪,我能不怀疑到你身上么?”年媚素瞅着脸上忽青忽白的燕青,“于是我赶紧飞鸽传书,让爹爹派人暗中寻找你们的下落,并跟踪你们到了隐川。真是想不到,那个药王医圣居然能让死人复活!今早我收到探子回报,说死了的人果真活了,还在吉祥镇赌坊里头赌钱,这才匆匆赶来看看,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燕青讷讷地道:“原、原来二夫人早就知道这事儿了,那、那山庄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吧?”
“不!”年媚素脸上露出一丝刁钻的笑意,望向一旁聆听着的凤天影,“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不然就没好戏看了。”
“好戏?”凤天影眼神微微浮动。
“今儿山庄里头有一桩喜事!”年媚素心情很好地看着他,把一则惊人的消息轻飘飘地往他耳朵里送,“大伙都以为你死翘翘了,尸身还没找到,太夫人就急着让你的元配夫人转嫁给你的义兄,今日这二人就要拜堂成亲了!恭喜你呵,这活乌龟、绿帽子都落到你身上了!”
燕青一听可吓得不轻,小心翼翼地瞄着主子。
情同手足的义兄与弟媳成亲,偏偏义弟还没死,这可真是乱了套!世间哪个男子愿戴上绿帽子,当活王八?何况,凤主子以往是最重名誉、死要面子的,这会儿……燕青瞄瞄主子的脸色,没有预料中的乌云盖顶、电闪雷鸣,相反,凤天影只是微微皱眉,突兀地问:“元配夫人?我有几位夫人?”
他这么一问,燕青愣了一愣,脱口答:“三个。”
凤天影叹了口气,“三个哪!唉,太多了。眼下只是送出一个,不是还有两个嘛!”
“什、什么意思?”年媚素又有些发怔,本以为他听到这消息会气到吐血呢,眼下怎么是这个反应?不正常!太不正常!凤天影又叹了口气,“娶进门的那是‘绳子’,绑得人伸不开手脚。唉!家中的夫人多,倒不如外面的情人多!”
话一出口,却见自个的属下与这位二夫人都嘴巴微张,看稀罕品种似的瞪着他,愣了半晌,这二人才对望一眼,达成共识:这个人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吃错药了!
达成共识后,两个人一言不发,一个野蛮地狠拽他的耳朵,另一个板着脸架起他的膀子往外拖。
“哎?哎?你们做什么?”
“请主子立即起程,回凤舞山庄。”
说是“请”,燕青手底下可不留情,硬是把他拖到赌坊外,推进一顶青色软轿里头。
放下轿门帘的一瞬,年媚素那一口脆快了当的京片子极其美妙地贯入他耳中:“坐稳了,咱们要赶在吉时回到山庄,好让你赶上婚宴,送自个娘子与别的男人入洞房!”
啧!这话儿怎么听怎么就不是个滋味?
凤舞山庄坐落在凤城以南一片青山绿水旁。
山庄内殿阁崔巍,气度恢弘。庄门左右两侧各一尊刻有“祈赵公元帅赐财”等阳文的青铜巨鼎,仰承天露,福泽绵厚。
门前挎刀站着六名虎背熊腰的山庄护卫,不苟言笑的脸上如同刻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日当午,一顶青色软轿被人远远地抬来,停在了山庄门前。
护卫看到站在轿子前方的一名紫衣女子,忙躬身以礼,“二夫人!”随即打开庄门。
朱漆大门徐徐敞开时,门上提有“凤舞山庄”四个金色篆体的门匾顶端流光闪烁,一块彩石浮雕高高盘踞其上,浮雕图纹赫然是一只金凤展翅飞翔于九霄云天。奇怪的是,图纹里有一个凹陷,像是缺失了什么。
“画龙还须点睛,可惜啊,这金凤栩栩如生,偏偏少了双凤目。”软轿内传出一声叹息。
燕青闻言,抬头看看门上彩石浮雕,只当主子又犯了心病,忙凑在轿门帘上小声道:“主子且宽宽心,凤家遗失的那枚‘凤祥’您迟早能找回来的,到时再把凤符扣到彩石上,金凤双目也就亮了。”
“凤祥?”轿内的人惊噫一声。
燕青点点头,出神地望着那块彩石浮雕,喃喃道:“老爷在世时曾说,只要把凤祥镶入彩石,浮雕上的云彩会飘浮起来,金凤会在云端舞动,光彩四射,足以照亮整座山庄。到那时,山庄内百鸟朝凤,盛况空前!”
轿内的人“哦”了一声。
这时,庄门已全然敞开,年媚素与燕青护在轿子两侧,疾步往庄内走去。
轿子一侧的小窗帘微掀,轿内的人沿路打量山庄景致。
凤舞山庄依山而建,引入山泉绕行庄内。水榭长廊、亭台楼阁,雕栏玉砌,飞钩重角,好一座豪华瑰丽、气宇宏伟的山庄!
曲廊上人影穿梭,廊檐下悬着一盏盏的琉璃彩灯。
凤阁内张灯结彩,丫鬟们手托菜盘进进出出,厅堂之中摆了几桌酒席,席间坐着的都是庄里头的人。厅前一张烛案,燃着两支花烛,金色“喜”字贴在正墙。案旁一张酸枝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夫人,衣饰考究,手中还拄着一根檀香木雕成的寿纹龙首拐杖,打了褶子的脸上紧绷绷的,不苟言笑,眼神十分严厉。
在老夫人严厉目光的注视下,参加喜礼的山庄弟子不敢大声喧哗,不敢开怀畅饮,神态举止都显得极不自然。
酒菜上齐,厅门外一个侍童报了声:“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话声刚落,一名身披新郎喜袍的魁梧男子大步迈入厅堂,站到老夫人面前,唤一声:“义母!”
老夫人看到这个拜入膝下的干儿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悦的笑,和蔼地说道:“阮儿啊,结了这门亲,往后凤舞山庄连同凤氏所有的产业就靠你一人打理了!”
阮霸沉声道:“义母放心,孩儿会尽心尽力把凤氏产业打理妥当!”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内屋传来,厅侧门帘一掀,几个丫鬟簇拥着新娘子从内屋走出来。
蒙着红盖头的新娘走路时脚步踉踉跄跄,像是被几个丫鬟硬拽着进来的,套在身上的新娘喜袍被拉扯得有些凌乱。
走到厅前,丫鬟们齐力一推,新娘子跌跌冲冲地撞入新郎怀中。
阮霸伸手一扶,五指稳稳扣在新娘腰眼上,令她动弹不得。
“无瑕!”老夫人又绷紧了脸,沉声道:“天影已死,不想守寡,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拜了这个堂!”
新娘不吭声,蒙在脸上的红绸巾簌簌抖动。
阮霸膀臂使了劲,将姬无瑕圈锁在怀里,又冲主持喜礼的傧相使了个眼色。
傧相心领神会,扯开嗓子大喊一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鼓乐齐鸣,一对新人正要拜堂,忽听门外有人喊了声:“等一下!”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门外,却见失踪了大半天的二夫人正领着一拨人匆匆赶到,她身后竟跟着一顶轿子,这顶轿子居然被人大大咧咧地抬进厅堂,摆在了正中央!
“素素,你又来捣什么乱?”老夫人面有愠色。
年媚素一掀裙子,居然坐在了桌子上,蹿着野性火苗的眸子挑衅似的瞄着老夫人,“婆婆,您儿子尸骨未寒,您就这么着急把儿媳转嫁给您的宝贝干儿子,不怕天影从阴曹地府杀回来,找您算账吗?”
“放肆!”
老夫人怒不可遏,龙首拐杖往地面猛力一拄,发出“砰”一声响,鼓乐声顿时戛然而止。
阮霸面色阴沉,冷冷一笑,“年媚素,将门千金的架子不要往这儿摆,喜堂之上容得你撒野吗?出去!”
年媚素不气不恼,杏眸斜睨着阮霸,“唷,还没登上城主宝座,这就耍起威风了?姬姐姐的婚宴,我怎能不来?我还顺便带了一份大礼来,请新人笑纳!”
她“啪啪”一击掌,停在厅中央的轿子门帘被人掀了起来,轿子里的人慢吞吞地走出来,面带戏谑的笑容看看厅内的人。
厅堂内猛然一阵抽气声,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的脸色是精彩绝伦,大白天见了鬼似的,一粒粒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全吓傻了。
砰——
二十年来从不离手的龙首拐杖落到了地上,老夫人看到已死的儿子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除了惊骇无比,居然没有一丝激动喜悦的神色,脸上的皱纹颤颤地扭曲,指尖抖啊抖地指向凤天影,她颤声问:“你、你……是人是鬼?”
“阎王没舍得收下我,所以我还不是鬼!”凤天影笑眯眯地欠个身,逐个招呼道:“娘、大哥、兄弟们,天影回来了!”
厅内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一张张脸上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跪下之后,山庄弟子齐声高呼:“凤主子福寿绵长!”
呼声绕梁,久久不歇。
新娘娇躯倏颤,猛然抬手“刷”一下掀开红盖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活生生站在眼前时,新娘悲喜交集,潸然泪下。
红盖头掀起的一刹那,凤天影胸口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看到这个新娘,他才知什么叫西子捧心,什么叫梨花带雨,那轻颦的柳眉,那含泪的清眸,当泪痕划过雪白的脸颊,当落泪无声、深情凝眸时,这个新娘竟显得格外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他忍不住伸手想帮她拭泪,不料,伸出去的手却被另一个人使劲抓住。
阮霸显得很激动,抓着义弟的手,亲切地喊:“贤弟!贤弟!你让为兄找得好苦!”
这个鹞眼鹰鼻、眉宇间隐透阴鸷的魁梧男子就是他的异姓兄长?感觉阮霸似乎有意无意地把手指扣在他腕部诊脉,凤天影眼中浮出一丝玩味,居然一个巴掌拍在阮霸的脸上,口中嘻嘻哈哈:“我这不就自个回来了么,瞧你紧张的,这脸色都不对了。”“啪啪”再拍两下,啧!这家伙的腮帮子怎不长肉,皮下的牙齿拍几下还“咯咯”作响,敢情这位老兄是在暗地里磨牙?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一发问,燕青急忙站出来,把自个盗了尸,又偷偷跑到隐川求医的事儿一禀,老夫人听了,脸色一变再变,惊疑不定的目光绕在凤天影身上,口中自语:“起死回生?怎么会有这种事?”
年媚素却在一旁哼哼,“少见多怪!儿子活了,当娘的还不高兴吗?”
“贤弟回来就好,为兄本想代你照顾一下无瑕,既然你已回来了,那就省得我费心了!”
这人脸上没肉,皮却厚得很,把夺人妻说成“照顾一下”。
凤天影笑笑,也轻描淡写地回他一句:“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是来扫你兴致的。瞧瞧,喜袍都穿上了,吉时也到了,我就祝二位百年好合!”他又拍拍阮霸的脸,打趣似的说:“老兄都不介意穿人家的小鞋了,我还能说什么?待会儿,我写一封休书,老兄就拿着休书安安心心把小鞋穿上。”
阮霸的脸色也变得相当精彩,心里骇怪:这个“贤弟”一回来怎就变得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了?
新娘子听了这番话,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骇人,口中发出悲痛的呜呜声,她向凤天影奔出两步,又突然像石头一样凝固在原地。凤天影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他甚至连轻轻的一瞥都吝于给她。
她的身子突然像秋风中的残叶一样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再也站不稳时,阮霸倏地伸手拽住她,一把将她推向凤天影,“凤弟!你要是不生愚兄的气,就把无瑕带回去。”
带回去?年媚素忍不住想提醒他:这里是凤阁,眼下该出去的人是他!话犹未出口,忽听“当啷”一声,被阮霸这么一拽,姬无瑕的袖子里居然滑落了一柄匕首!
新娘身藏利器与新郎拜堂,这是大忌!难不成新娘早已准备好了,想在拜堂时刺杀新郎?
匕首一落地,厅内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阮霸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凤天影则深觉有趣地望了望姬无瑕,这才发现她的脸色竟比纸还白,一双泪涟涟的清眸望着他,樱唇翕张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他隐隐感觉不对劲,猝然,那颤抖不止的人儿泪眸一闭,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大红的新嫁衣滑落半边,里面露出的竟是一袭洁白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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