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婚约
寂静的午后,闺房,小窗。
明丽而优雅的少女着一身白衣,发间别着洁白的绢花,端坐窗前。
她的身畔堆满描金披红的箱笼,盖子都打开了,里面所展现的有璀璨夺目的金银首饰和珠宝玉器,有锦绣光华的绸缎布匹和衣袍褂裙。琳琅喜气的物事与身上的白衣素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窗外,植着一株香樟,枝叶长得非常茂盛,有几只麻雀在其间穿梭嬉戏。
少女呆看着,眼神凝定,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眼底眉间,尽是忧伤。
遥遥的,另一素衣女子自园中走过来,一眼便看到端坐窗前凝神自伤的身影,微微一怔。
绕过一丛黄菊花圃,她来到房门前。
房门前,有两名婢女一左一右侍立,见到她,俯首参拜:“大郡主!”
听到动静,窗前静思的少女醒悟过来,转身迎向门口,“姐姐?”
门推开了,长平王府出嫁多年的大郡主萧乐瑶迈步进来,看到开着的箱笼中依旧叠放齐整的物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阿璇,给你置办的首饰和衣物为什么不看看呢?”
“既是姐姐精心挑选的,自然错不了,不看也罢。”勉强地,乐璇挤出一点微笑。
她们姐妹长得并不相像,大郡主乐瑶的脸型瘦长,五官虽也俏丽却不如妹妹精致完美,尤其嘴唇,微微偏厚,笑起来的时候咧开大嘴,显得没心没肺。
但是此刻,她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妹妹,婉言道:“阿璇,再过几日就是大婚之期了,府中上下都忙着撤白幡、披红花,你身上的孝其实也应该除了。而且,你该好好地休息休息,要做一个红润健康的新娘子才是。”
“哦——”漫应着,乐璇的目光射向斜对面的一面穿衣铜镜,镜子里的自己热孝在身,那脸色确实苍白憔悴得紧。
深深叹息一声,乐瑶道:“最近赶着办父王的丧事,又紧接着忙大哥承袭王位的典礼,现在还得准备出嫁的事宜,这么多事凑在一起,确实难为你了。”
“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
“来,坐下吧。”上前一步,乐瑶拉过妹妹的手,两人一起坐到圆桌边。
姐妹二人相对而望,乐瑶忽而长叹一声:“小妹啊,五年了,这五年来长平王府可多亏了你了。”
大郡主萧乐瑶五年前嫁给了指腹为婚的边关重镇大堰集城主杨自俊,五年来,边关局势不稳,兵戈不断,乐瑶始终都不曾有机会回家,就连四年前母亲病逝都没能赶回奔丧。如今好不容易边关已定,能回一趟娘家,却不想是奔了父亲的丧。想起这个,就忍不住泪盈于眶。
“阿璇,这一次,一连串的事情,若不是有你指挥若定,可真不知怎么挨过呢。”
雷霆臣变啊,一向健朗的长平王萧雁翔,自艳炽归来之后突然一病不起,竟至病逝,这是谁都不曾料想得到的变故啊。
据妹妹乐璇所言,父亲患咳嗽之症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咳得并不十分厉害,加上前一阵忙于和谈之事,便疏于医治,自从在艳炽签完了和谈协定返回千叶之后,原以为无事一身轻后病也会好的,哪知竟反而一日比一日严重,甚至咳出了血来,这才匆忙地延医诊治,一号脉搏,竟是不治之症。
原来,长期废寝忘食的国事操劳,过于劳累,父亲的心肺是早已出现了问题,尤其母亲逝世之后,他日夜追思,身子更是亏损得厉害。之所以能撑这么久,一是因他自幼习武修炼过内功心法,得以与病魔抗衡一阵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有心愿未了。自母亲过世后,父亲一心一意想达成两族和平,以慰母亲在天之灵,所以强屏着一口气。如今,心愿已了,支撑意念的柱石便轰然倒塌,病来如山倒。
自艳炽回来的第十天,父亲便吐血晕倒,卧床不起,短短半个月后便与母亲相会于地下了。
弥留之际,向来倚重他的少年皇上亦亲自来到了病榻之前守护,萧雁翔只提出一个要求:求皇上下旨赐小女儿乐璇与花定洲尽早完婚,不要因为他的丧亡而耽误了早都订好的婚礼。
木族的风俗,长辈亲人死亡,子孙最起码得守孝三年,三年之内是不可以办任何喜事的,实在要办的话,就得赶在人死之后的百日之内完成。
父亲遗命不可违。所以,纵使乐璇心中有再多的悲哀伤痛,也只能强打起精神赶在百日之内披上嫁衣。
王侯人家,不比平民百姓,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长平王的王位不能虚悬,虽说由独生的世子来继承王位是毫无异义,但因循祖制,必须要有一个公开的仪式,以接旨受封的形式来完成王位的世袭。
丧事、继承大典、婚事,三件大事情都得赶在百日之内完成,又件件得办得稳妥体面,出不得半点差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艰巨。
大哥萧乐蠩往日只知买酒寻欢声名狼藉,此刻就算有心痛改前非,面对一团乱麻般的家务与排山倒海而来的应酬,实在也是力不从心。乐瑶自己又从来是粗枝大叶头脑简单的性格,担不了大任的。夫君杨自俊虽有担当,也见过世面,但身为外婿实在也不便出面做主,而且身为大男人,对于琐碎事务也不见得精通。因此,一切唯有让乐璇来主持办理了。在长平王府中,下人们其实早已心照不宣,反正近年来真正管家主事的人向来都是小郡主。
乐璇啊……想当年她远嫁离家的时候,乐璇才只有十三岁,是个胆小内向的黄毛丫头,短短五年,她的变化巨大。这一次,遭逢巨变,以乐璇与父亲之间的亲厚感情,当是最伤心的一个,可是,她只把伤心深埋在眼底心间,挺身而出,将一切事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对于一个十八岁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听说,整个京城的百姓对于长平王家的小郡主都极为称颂。要修得这样的成果,这五年里,可见乐璇是吃了不少的苦。
乐瑶感到自卑极了,五年来,自己只是做了成亲嫁人、生儿育女这些女子分内之事,“阿璇,你很好,姐姐真是自愧不如。”
乐璇淡淡地苦笑,傻姐姐,作为女人,像她这样才是幸福啊,“姐,我们是不同的,还记得小时候吗?你的梦想是吃好玩好睡好,开心快乐没有烦恼。而我,我在十五岁那年才最终确定了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要成为一棵大树,成为我所挚爱的亲人可以遮蔽、支撑和依靠的大树——只要你们每个人都快乐幸福,我的梦想就算实现了。”
成为亲人的大树?多么无私的梦想。乐瑶更为自愧了,“阿璇,其实你已经做到了。现在,走在佳郁城中,只要提起长平王小郡主,谁不伸大拇指?谁不说你是长平王府的顶梁柱?”
“不,我做得不够好。”轻轻地摇摇头,坚强的长平王小郡主一瞬间也泪盈于眶了,微微哽咽着,“我没有照顾好父亲,如果一开始便重视他的病情,也不会……”
“阿璇……”回来的这些日子,所看到的乐璇一直保持着异于常人的冷静状态,还是第一次当着她流眼泪呢,被她这一哭,乐瑶原本尚未收住的眼泪顿时也决了堤,“这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再者,”很快收住了泪,掩抑地站起身,乐璇转向身边描金披红的箱笼堆中,这是大家为她而准备的嫁妆,“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等做完了这件事,才算能实现我的梦想。”随手捡出一块绣有鸳鸯戏水的大红锦帕,她盈盈秋水般的眼眸中掠过深深的伤感,“我一定要完成父王的遗命,嫁给花家世子。毕竟,父王一死,长平王府今时不同往日,乐蠩哥哥就算自现在开始勤奋向学、急起直追,也总不可能超越父王的功勋成就。往后,唯有借助定国候府的力量了。”
提到即将完成的那场婚姻,她的眼中为什么只有伤感?
“乐璇,”乐瑶突然正色起来,“别人都说咱们长平王府与花府订下这个婚约的目的是政治联姻,可我知道,父亲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你自己却纯粹也把它当成了一场政治联盟了,是吗?”
父亲的本意?乐璇一呆,想起父亲临终前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来:“乐璇,定国侯花府,现时在朝中是最有势力的了,定洲那个孩子,是为父自小看着长大,性情敦厚,对你又一片痴情,彼此熟悉,知根知底,总比盲婚哑嫁要好。璇儿啊,为父的,总是希望为儿女安排最好的归宿,这男女之间,日子长了,总也能日久生情……只要你能够幸福,为父和你母亲便可以含笑九泉……”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她对花定洲的感情是很勉强……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只一心为她安排一个他所认为的最好归宿……父亲的本意从来也不涉及政治,可是她却曲解了他,并还准备一意地曲解下去……
对不起,爹……
“乐璇,你是不是另有心上人?”乐瑶姐姐进一步追问。
向来粗心大意的乐瑶姐姐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锐?是了,只因她是过来之人。想当年,她要嫁给素未谋面的杨自俊,心中虽有忐忐、虽有不安,但不曾会有悲哀,她只是对未来的夫婿充满了猜测,到处打听关于他英勇善战的传说,对于未来,她虽有彷徨,更多的是充满期待。可是,乐璇对于自己的婚姻却只有一种绝望的悲哀、一种认命的隐忍。那么便只有这一个解释,“乐璇,你一定是另有喜欢的人了,对不对?”
微微有点诧异,但她没有惊慌,很快,神色恢复如常,放下手中的鸳鸯戏水红锦帕,望向姐姐的眼神淡定而诚实:“是,我曾有过喜欢的人,一厢情愿的单恋而已,明知没有结果,也就不会去放任自己,我一早就认定自己的命运,所以,现在,已经努力地把他忘掉了。”
乐瑶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自若地承认——她的小妹妹,确实已经变得很厉害,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够处变不惊。但是,她很好奇,如此优秀的女孩子所暗恋的对象又会是怎样出色的人物呢?
像乐瑶这种毫无心眼的女子,所有的心事都会写在脸上,乐璇并没有等她问出来便道:“既然事过境迁,我也不必告诉你那个人是谁,在我的心里已经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忘记了吗?如果是真的,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忧郁的样子?”乐瑶吃了个软钉子,有点不服气,悄声咕哝着。
两姐妹犹自说着体己话,浑然不觉房顶上有两个人正向下偷偷地窥听着。
不久,其中高瘦清俊的那一个直起腰,飞身离去,另一个较为壮硕的慌忙也跟着跳下。
两个人下了房顶,小心地避过府中家仆们的耳目,七拐八弯,钻入花园假山群,直到核心处的一个山洞里才停下来。
平日人迹罕至的假山山洞,俨然早已成了他们的临时栖身之所。
二人在一块毛皮垫子上坐下来,较为粗壮的那个自角落的包袱里拿出一壶水递上,“主子,请喝水。”
清俊男子接过,却没有喝,兀自还沉陷在自己的心事中。
当他听到乐旋说曾暗恋过一个人的时候,便开始心跳加速——会是自己吗?
如果她心中确然有他,不过是碍于家族的利益才不得不屈从于命运压抑下情感的话,才不枉他朱承熙千里迢迢自艳炽追寻而来的一番苦心。
“郎锐,你说,她说的那个人会是我吗?那就怪不得当时她不肯承认骑凉山那一夜所发生的事了。”
郎锐“嗯”了半天,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对于情情爱爱的事情他一个大老粗一向都不是很懂,也不想弄懂,看看眼前的主子就知道,这情情爱爱的绝非什么好东西。自从迷上这个木族的什么郡主之后,什么国家大事皇权帝位都抛在脑后了,明明决定了不再想她,把关于她的一切都丢弃掉的,结果没两天又派了全府人马出动到山岗下去搜找回被扔了的红绫和小金锤。再挨了两天,居然带着他就直奔南方而来了。
来就来了,他却不直接去找人家,天天东躲西藏地偷看她,每天睡又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实在是自找罪受。
唉,七王爷已经变得不像是七王爷了,做事拖泥带水犹豫不决,连眼神也不及以前那般锐利。
正支吾着,脑袋上被主子的手指重重一弹,吃了一记爆栗,郎锐手捂着头,却不敢问主子为何要打他。
“真是个榆木疙瘩。”朱承熙咬着牙骂着这个过于憨直的随从。这时候突然怀念起了赵轩,如果赵轩在的话,说不定能跟他好好地聊上一聊……细致而聪敏的赵轩啊,有点后悔批准了他的请辞,甚至,还让他带走了女奴陇娟。
“无论怎么样,”他喃喃自语道,“只要她心中有我,我就一定不会放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天气晴朗,日光明媚。
因为吉期将近,乐瑶和乐璇姐妹都已除下了孝服。
乐瑶穿了一身浅紫色的日常裙装,而乐璇则是一身淡黄。
姐妹俩带着乐瑶的两个孩子——四岁的儿子杨冲和三岁的女儿杨芹一起泛舟王府后园的小湖上。
和天真可爱的外甥子外甥女一起,乐璇脸上的阴霾少了很多,笑得也开朗起来。
这时,湖岸上有婢女直着嗓子在喊:“小郡主!小郡主!”
“什么事?”乐瑶抢先回应。
“禀二位郡主,定国侯府送彩礼过来了,是花世子亲自送过来的,求见小郡主。”
原本微笑着的脸容僵硬了起来,乐璇淡淡地吩咐划船的家仆:“把船靠上岸去吧。”
故意忽略妹妹的神色,乐瑶绽着笑容道:“阿璇,这花定洲自小就对你一往情深,都快娶回家了,却还是这么猴急,不放过任何一个与你见面的机会呢。”
“是新姨父来了吗?”小杨冲歪着脑袋好奇地追问,“璇姨,冲儿想看看新姨父,璇姨这么美丽,新姨父应该也长得很好看对不对?”
旁边的小杨芹也不依地嚷起来:“芹儿也要看新姨父,芹儿也要!”
“傻孩子,”乐瑶宠爱地望着这一双心头肉,替满脸尴尬的乐璇解围,“新姨父当然得等到大婚的那天才看嘛,现在他是来见你们璇姨的,我们不能站在旁边刹风景哦。”
上了岸,乐瑶便知趣地带着两个孩子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望着她们母子三人的背影,乐璇呆滞了一阵,才转向报信的婢女:“花世子在哪里?你带我去吧。”
一路走着,一直到了千机楼。
这里原是父亲的书房,现在是哥哥的。这王府的一切,现在都已是哥哥的,他已是新一任的长平王。
乐璇走到回廊下,自窗口就看到花定洲与哥哥萧乐蠩相对而坐的身影,似乎正相谈甚欢。大家都是自小在一处玩的,本就熟稔,尤其即将结成郎舅之谊,更是要趁机拉拢感情。
“王爷,”门虽然开着,但婢女依然站到门前依礼回禀一声,“小郡主到了。”
花定洲回头看到她,忙站起来,有点局促。
“璇!”他也换了称呼,不再如以前般以妹妹相称。
淡淡地微笑着,她依礼道个万福:“花大哥。”
乐蠩也站了起来,“乐璇,那就你过来陪花家兄弟坐着吧,我要到前面去看看,不知管家把礼单查点得怎么样了。”
知道他是故意为他们创造机会独处,花定洲与乐璇都没有再出言挽留。
乐蠩自乐璇身边走过,有意无意地,深深看她一眼。
乐璇等大哥离开了,才走到原先他坐的位子上,坐下来,轻轻招呼一声:“花大哥,喝茶。”
“哦。”花定洲赶忙端起面前的茶杯,紧张地连喝几口,呛到,连连咳嗽。
“小心啊!”乐璇关切地道。
他抬眼,感激地望她一下,又低下了头。空有一副黝黑精干的外表,却是那么腼腆内向。也许,只是因为太过重视。眼前这个女子是他自小便情有独钟的对像。
鼓足勇气,花定洲抬头望她,“你……你最近好吗?老王爷的事情……不要太过伤心了。”
言语中真诚的体贴令她有点感动,回想多年以前母丧时候蒲剑阳的安慰,虽然花定洲并不如蒲剑阳那般能说会道,但同样都是发自肺腑的关切。总算在最低落的时候还是能有一个人来到身边真诚地慰问,这个人,是被指定与她共度一生的伴侣——花定洲,实在也是个好人。
“谢谢你,花大哥。”
“你放心,璇,等你来了我家,我……一定待你很好。”
多么实在的保证,终于引得乐璇粲然地笑出来,“你向来都待我很好,花大哥,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
她这样一说,令他心头暗喜,同时,面对她如艳阳般夺目的笑靥,又有点不好意思了。猛喝几口茶,他害羞得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只是一味的静坐,眼看再坐下去也没什么建树,花定洲站起告辞:“既然这样,为兄我……我就先回府去了。”
乐璇也站起来,“我送送你。”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花定洲低着头,不敢把眼神停在她的脸上,只是更放低,望着她放在身前绞着衣带的一双春葱玉手。望着,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瘙痒:只是寸许的距离,他便可以握到她的手……
这萧家貌若天人的小郡主啊,虽然对人从来笑语温柔,但是骨子里总有一股高不可攀的凛然,纵然是即将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婿也由衷感到难以亲近。此时,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花定洲突然微微地抬起自己的手,抬一点,再抬一点——
轻轻的,他的手指便触到了她。
乐璇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成年以后,这是第二次有男子触到她的手——上一次,是朱承熙吧?那个艳炽国诡谲而霸道的七王爷,在和谈签订之日,莫名其妙地对她表现出无端的倾慕。当时,她惊慌而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
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动,一动也不动。
得到了鼓励的花定洲更为大胆地用手指勾住她的指,继而,一握。
她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把手抽回来。
隔了一会儿,她反而回握住了他。细细地去感觉——男人的手,宽大、有力,练武的男人,手心还结有一层硬茧,有点扎。
花定洲这一刻心花怒放,激动地再次轻唤:“璇!”
虽然有点黑,但是,凤目斜飞的花定洲笑起来居然十分妩媚,男人的妩媚,又不失阳刚。
乐璇把头低垂,不敢再看他的眼神,只是凝望着彼此交握着的那一双手,也卷起唇角,微微地笑起来——原来,要对一个人好,其实是如此简单。
屋顶上,艳炽国的七皇子咬牙切齿地呆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如箭,淬上了剧毒,恨不得把底下的这一对男女通通射得血肉模糊。
今天是婚礼前夜。
乐璇打开房间的窗,看满天的星光。
星光还未看到,却先被立在窗前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头戴闪亮的紫金冠冕、身披白底绣青蟒的长袍——差点以为是父亲的魂魄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继承了王位与官服的乐蠩哥哥。
“哥?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阴影里,萧乐蠩的神情她看不太真切,只觉得眼神灼然而忧切。
从来也未曾在哥哥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自母亲死后,他没有这样深切地表示过对某人的在意。
心头没来由地冒出一股酸楚,“哥,明天,我……就要嫁了。”
“是啊,明天,你就要嫁了……”
所以今夜他才睡不着啊。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大妹妹嫁了,如今,小妹妹也要嫁了。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从此以后只剩了他一个。纵然已经大权在握,心中到底不是个滋味。
很久了,他一直逼自己做一个冷酷的人,渐渐也不再懂得如何表达情感,可是,就在他一向恨透的父亲断气的那一刹,他哭得比谁都伤心。是因为有爱才有恨的吧?毕竟那是给予他生命血肉的人啊。其实,当知道他不惜耗尽了自己的元气替母亲完成梦想的那一刻,他已经原谅了他了。只是,还未等到放下架子与他冰释前嫌,他就撒手与母亲相会地下去了……这样的结局,令他好遗憾啊。
明天,与他血管中流动着相同血液的亲妹妹又将离他而去……嫁人,虽称得上是件喜事,但是,对于小乐璇来说会真的高兴吗?
在艳炽,他无意间窥知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不禁有点担忧……
“哥,要不要进来坐一下?”隔着窗户说话,乐璇有点别扭。
“不用了,”乐蠩摇摇头,其实只是生怕室内的烛火过于明亮,会使自己红肿的眼眶被一览无余,那样有点糗,“我说几句话就走的。”停一下,他道,“乐璇,花定洲……是个好人,父亲为你考虑得十分周全,你应该珍惜这段姻缘。”
“我知道。”月光照过去,窗内的乐璇眉顺目和,声音也平和,“去花家,我会做得很好,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我们的期望——只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幸福而已。”她的过于平静,显得深不可测,反更令他内心不安而疑惑,“我知道你心里另有喜欢的人,但是,那个人,虽然人品不俗,但是,毕竟身份低微,他供不起一个千金小姐一辈子的锦衣玉食。妹妹啊,你自小生长在荣华富贵之中,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跟着别人在江湖漂泊浪迹的情形,作为亲人的我们也不可能舍得让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你的身上。”他也从小就生长在荣华富贵中,身上有无法抹灭的公子哥儿习气,假如要让他离开王府去过平民的生活,天天为一日三餐的问题而忧心犯愁、被人呼来喝去,实在是比让他死更难受。理所当然的,他所认为的幸福定义首先便是物质和权势上的满足。
不劝则已,这一番话,反而引起向来自制的乐璇强烈的反感,“哥!我愿放弃对蒲剑阳的感情,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低微,而我决定嫁给花定洲,也不是为贪图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只是……我只是……”她的小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我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她不想说是为了王府、为了父亲、为了哥哥,她不想把自己说得很伟大。梦想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从来没有人逼她,她也不是遵照着他们的安排而行事,只是早已自己规划了自己的人生,顺着自己设定的轨迹而走罢了。当梦想实现的时候,她所拥有的成就感,必定也可以是一种幸福感吧?
缓了一口气,她轻轻地道:“我有自己的主张。”
在某个隐蔽的地方,朱承熙依然占据着他窥视的位置。听到“蒲剑阳”的名字,他的心蓦地一沉。这时才明白,原来,她口中一直提到的那个暗恋的人根本与他毫无关系,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蒲剑阳。在长平王府潜伏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蒲剑阳这个名字,他是谁?这个身份据说很卑微却得到了乐璇芳心暗许的幸运男子到底是谁?
突然回想起在陷阱中的那一夜,这个蒲剑阳,正是让乐璇自睡梦中都能哭出来的人吧?那首婉转凄怨的歌谣也是为他而唱吧?
原来她的感情在遇到他之前早已经投入给了别人,而她的终身大事也早在遇到他之前让别人给预定,那么,他算什么?而骑凉山那一夜在她的生命中又到底算是什么呢?
黑暗中,朱承熙一向凌厉而深邃的幽蓝色眼眸中弥漫了从未有过的深沉悲哀。
乐璇,我在你的生命中,到底算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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