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内线
“主子?主子?你在不在?”
猛然睁开眼睛,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天并未亮,朱承熙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主子!你在哪里?在不在下面?”压抑在喉中的轻唤自头顶传来,很像郎锐的声音。
朱承熙腾地坐起身,仰起头沉声相应:“谁?是郎锐吗?”
“主子?!你真的在下面?”郎锐的声音欢腾雀跃,“不错,是我,还有赵轩!”
果然,赵轩的声音也响起了,相比之下他要冷静得多,“主子,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朱承熙轻咳一声:“是啊,一条腿好像断了。”
“好吧,我让郎锐下来背你!”
“好……”刚想应承的朱承熙猛然想起所处处境,忙疾声喝止,“等一下!”
上面的人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你们等一下,等我叫你们再下来。”
下意识地遮挡在犹自沉睡着的衣衫不整的萧乐璇身前,在确定上面的人黑暗中无法看清下面的景况之后,朱承熙回身匆忙地替她把衣物穿好,尽量弄整齐,甚至把面巾也原封不动地蒙回她脸上。
“主子,快一点,太子和木族的人都还没有离开,在不远处扎了寨,好像要找什么失踪的人。”上面的人情急地催促着。
“知道了。”朱承熙应着,一边穿上自己的内衣和外袍。
回身,他又把那紧紧纠缠难分难舍的红绫与流星锤卷一卷塞入怀中,才朝上面道:“可以了,下来吧!”
“扑!”
第一个跳下来的人是郎锐,他已经除去面罩了,恢复浓眉大眼粗犷的本来面目。
粗心的他并没有发现主子的身边还躺了一个人,只是催促:“我们快一点离开吧!”
“赵轩呢?”朱承熙却问。
“他在上面望风呢。免得目标太大,我们只有两个人出来找你,其他人已经撤到安全地方等待了。”
“你叫赵轩也下来。”朱承熙却道。
“可是……”
“不要说可是。”他的表情森严。
不敢再有异议,郎锐把手放到嘴边,模仿鸟叫的声音朝上面吹了声口哨。
没多会儿,赵轩也跳了下来。除去了面罩的赵轩居然是一个白净如玉眉目英挺的美男子。他一下来就马上发现了朱承熙身边的人,满脸吃惊,“这是……”
后知后觉的郎锐这时也叫起来:“咦?这不是长平王身边的那个小子吗?”
“带他一起上去。”朱承熙简短地命令,“赵轩,你来背。”他怕郎锐粗手粗脚把乐璇给伤着,赵轩倒还是个比较细致的人。
“是!”赵轩应声低头,在触碰到乐璇身体的时候却有下意识地迟疑。
“怎么了?”已经伏到郎锐背上的朱承熙问。
“没有。”赵轩摇摇头,立刻伸手抱住了意识全无的乐璇。
“你!”朱承熙突然紧张地出声,欲言又止,“……小心一点。”若不是自己也受了伤,他必定不肯假他人之手。
赵轩把乐璇驮到背上,与郎锐一起施展轻功跃出了大坑向着安全方向撤离。
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才松懈下来,放慢了脚步。
“王爷,”赵轩突然开口,“你可知这一位的身份是……”
“哦,他是——好像是长平王的公子吧。”不想当着手下的面揭穿乐璇的女儿身。
“哦,那我们把他……”
“怪不得木族人不找到他就不开路了。”郎锐却插嘴,“原来这小子的身份这么重要啊。”
“王爷,”赵轩谨慎地问,“您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皱起了眉,朱承熙犹豫着,“这个……”
“既然他的身份这么重要,我们不如把他杀了吧。”郎锐道,“长平王在我们这里死了儿子,和谈的事一定也就成不了了。”
赵轩似乎是听了这话有所感,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以为他要动手,朱承熙忙阻止,“我……不想杀他。”停顿一下,他叹了口气,“你把他送回去吧。”
“王爷?!”郎锐意外地回头望着身上的主人。
赵轩也是满脸意外,“送回去?”
朱承熙艰难地点点头。
郎锐这时却好像想通似的道:“我知道了,王爷您一定是另有了计谋,是不是?”
计谋?脑子里灵光一闪,“对!本王另有计较。”朱承熙突然兴奋起来,“赵轩,你马上就把她送回去,记住,不要露了行藏。”
“是!”赵轩领命转身。
没走几步,却听到朱承熙在喊:“等一下!”
从郎锐背上滑下来,他不顾腿伤,一步一步忍着痛挪向赵轩,郎锐忙上前搀扶一把。
走到赵轩的身旁,朱承熙定定看着他背上犹自昏睡的乐璇的脸,目光温柔无比。缓缓地,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艳炽王朝的七皇子,一点也不似普通血族汉子般粗豪威武,居然长着一张清俊斯文的面孔。清秀眉、丹凤眼、悬胆鼻,浑然天成的尊贵骄傲之气。
萧乐璇,你一定要记得我,记得你是我的人。温柔的目光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蛮横的霸气。
赵轩望着主子的神色变幻,脸上现出一丝疑惑和隐隐的忧患。
挥挥手,朱承熙这才毅然决然向他道:“走吧!”
暗夜里,丛林中,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背着个昏迷的男装少年缓缓前行。
这男子身材修长,白净的脸孔在一身纯黑色夜行衣的衬托之下像天上的朗月般皎洁明亮,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奴仆。
他的背上是一个身着男装的蒙面少年,露在蒙面巾之外的双目紧闭,宽阔饱满的额头亦皎洁而明媚,只要细细查看,便不难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娘。
这个女扮男装的美丽女子此刻正深陷在自己的梦境之中。
似梦而非梦,或许,又只是段陈旧的记忆罢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很小,比十四岁的时候更小一点。
她的父亲有一个义子,得到他的武功真传——剑阳哥哥啊,那时有多大了?也还不到二十岁吧?只是一个少年。
那是一个秋天黄昏,王府的后花园开满了盛放的黄菊。她记得自己捧着腮坐在阶前,看他练剑。
少年一身白衣,周身金光四溢,风吹云动,剑气蒸氲,满园的黄菊花瓣平地飞起,如一场黄金雨。
那一刻,她就好崇拜他。他学得永远比乐蠩要快,进步也远比乐蠩大,乐蠩哥哥可从来不会练出这样美丽的黄金雨。
母亲说,那是因为剑阳哥哥肯付出努力,他练得从来都比乐蠩哥哥要多。
啊,母亲,那时候母亲也还在。记得自己也非闹着要学一样兵器,母亲说:“我这里有一条红绫,是你一个逝去亲人的随身之物,你长得很像她,就学和她一样的兵器吧。”
后来依稀地听人说起那个逝去亲人的故事,原来是她的亲姑姑,也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死于非命。姑姑萧雁羚,据说是父亲最疼爱的妹妹,也是母亲最情深的闺中姐妹。
母亲说,红绫一端本绑着一支银枪头,可惜失落了。当时,剑阳哥哥马上说:“义母,我来帮璇打一个新的。”
“义母”,少年的剑阳哥哥还唤母亲作义母而不是王妃,他也一直是叫她作“璇”的。
所以,那条红绫对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那是所有她最不想忘记的人和送的礼物。她不能丢,一定不能丢的!
姑姑死了,母亲也死了,剑阳哥哥下落不明……
剑阳哥哥,你在哪里?你怎么也忍心离开阿璇呢?
迷寐中,眼泪滴落下来,直流进背她的人的后颈窝。
赵轩停下来。
乐璇的脸却一直向前凑着、凑着,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脖颈。
年轻的男子一动不动,任由她脸上滑腻的触感浸润他脖间的敏感地带,激起大片的鸡皮疙瘩。
许久,他轻轻地侧转过头,这样一侧,女孩光洁的额头便紧贴在他一边的脸颊之上。很烫,她在发着高烧呢。
“剑阳哥哥……”突然,背上的女孩发出这样的一声呓语。
艳炽王朝七皇子的亲信随从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了草地上,脸上出现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
他把背上的人轻轻地放下来,放倒在草地上。伸出双手——他的手白净而修长,一点也不似习武之人——颤抖地,他挑开了她蒙面的纱巾。
萧乐璇如花般娇艳的面容,再一次展露于另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但,真的只是一个陌生男子吗?
只见赵轩的脸上陡然现出一股难言的苦涩之情,轻轻地,他唤出了一个字:“璇……”
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了才觉得她真的很重要?
萧乐蠩一夜未眠,对自己非常自责。若不是他分了神,没有好好看着她,她便不会失踪了……
原以为除了母亲,自己再也不会对别的女人付出更多的爱,就算是亲妹妹也一样。自己的两个妹妹——乐瑶和乐璇,都是很小时候就被父亲定下了亲事,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她们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明知相聚的日子不会长久就不能放任自己付出太多的感情,免得到时候失去了会很痛苦——就好像深爱的母亲以前身体很差,他常常提心吊胆怕她享不到儿子的福,当母亲终于还是没享到儿子的福便撒手人寰,他几乎被打击得一蹶不振。除了终日流落在花街柳巷用酒精与女色麻醉自己,他没有别的办法去缓解怀念母亲时锥心刺骨的疼痛,同时,也想用这种放荡无忌的行径羞辱他深深怨恨的父亲——那令母亲终身不展眉的薄情男子。
这一次的突然振作也是为了母亲啊——以母亲的梦想为梦想,这是当初他对着月神发下的誓愿。为了这个他才忍下心中的恨意和屈辱向父亲俯首认错,请求一同出使艳炽,还被迫地答应此行一路上无条件听命于他……
乐璇是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也千方百计地要跋涉千里跟到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呢?应该也是为了母亲吧?或许,并不只是为了母亲。唉,到底是女孩子,他常常都觉得乐璇很婆妈,她总是在自己的肩上揽了太多的责任,对谁都似乎很放不下,多管闲事。这一次执意跟着来,或许只是为了服侍近年来身体多病的父亲,更或许还想着要照顾他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不放心他与父亲会一路相安无事……傻丫头,做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迟早都要嫁人,迟早都要离开长平王府,到那时候,多年来已经对你产生了依赖的府中诸人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之中,连他这个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哥哥也已经对她产生依赖了。没有了她,欢场买醉,谁来清算偿还所欠的各项账单?没有了她,半夜酒醒,谁来床前送上一碗浓香的姜汤?没有了她,父子对峙,谁来婉转相劝左右斡旋?
不自禁地,萧乐蠩一向冷冽的眼睛里现出了晶晶泪光。面对着同样无眠陪着他们静坐了半宿的血族皇太子,他迁怒地开口:“承泰太子,我国的使团是在你们血族的地界上遇的劫,这是你们的治安失职,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项政治阴谋——告诉你,如果我妹妹找不回来,这和谈也休想进行了!”用的是流利的艳炽语。
“住口!”出口斥止的是他的父亲,长平王萧雁翔,“使团遇劫本是意外,这也是太子他们难以预料的,何况,事发之后,承泰太子亲自带人前来迎接,适时提供了支援,他们已经尽了心力了。”
那一边,血族皇太子朱承泰早已经是满面愧色,听到这么说,感激万分:“多谢长平王爷的通情达理大人大量。但世子所言也有道理,此次事件的确是鄙国治安失职,最令小王惶恐的是,贵小郡主如今不知所踪吉凶难料,只盼皇天庇佑,小郡主吉人天相,否则,鄙国实在难辞其咎……”
“太子实在也不必为此事挂怀,本王此次前来,最重要的还是和谈之约。”说到和谈之约,萧雁翔的语气很重,眼神向犹自难以冷静的萧乐蠩警告着,“小女不幸遭此意外,实在也是命中该遇的劫数,太子放心,绝不会因这件事而迁怒于贵国,乃至怀疑到贵国的和谈诚意。犬子爱妹心切,适才不过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望太子殿下体谅才是。”
“哪里哪里,王爷这么说,真令小王羞愧不已。”
“太子殿下过谦了,只是老夫还是要劳驾太子殿下,天一亮再帮着寻找一阵……”
“这是自然的。”朱承泰欠身,诚挚地保证,“就是掘地三尺,把这骑凉山翻遍,小王也一定要把小郡主给找出来。”
哼,靠嘴上说说有什么用!乐蠩见他二人惺惺作态虚与应酬的模样,实在看不下去,愤愤然地站起来,也不打招呼,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掀了帐帘走了出去。
和谈之约和谈之约,他当然知道和谈之约重要,可是乐璇的命就不重要了吗?什么“命中该遇的劫数”,老头子说得也太轻描淡写了吧。原以为三个子女之中父亲最喜爱的应该是乐璇,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乐蠩再一次地对这个父亲感到失望——那个人,永远都对亲情那么淡漠,若不然,母亲也不会那么早就过世……
抽出腰间的金丝蒲苇剑,萧乐蠩泄愤地对着周边树木一阵乱砍,耀眼的金芒在暗夜中飞舞如游龙,照亮了周遭景物。
帐篷外站岗的血木两族兵士都知道这个失了妹子的贵族公子今夜的心情糟糕透顶,没人敢出言劝阻。
突然,只见他停下来,大声地向着一个方向喝问:“谁?!”
声音还在回响,人却已经飞了出去。
这一声喝问不仅惊动了近旁守卫的兵士,也惊动了帐中两族人马的领队人物,萧雁翔和朱承泰同时飞出了大帐,令朱承泰感到诧异的是,萧雁翔虽然年过半百外表也尽显老态,动作居然比他这个正当壮年的汉子更为迅速,转眼掠出老远。
真不愧是当年战胜过血族第一勇士的传奇人物啊。望着他的背影努力与之靠近的血族太子对于前方的老者此时不禁有些神往。
最前面,萧乐蠩追着刚才在自己剑光中照到的那个黑影飞过数百米,眼看就要追上了,谁知对方却把原本背在身上的一个类似人体的东西当面向他掷了过来。
本能地伸出手一接,那物体的重量逼得他踉跄降落,匆匆一看怀里接住的人体,心潮猛烈起伏起来,正想失声惊唤,却有一个声音先了一步,在他耳畔惊喜交集地唤起:“乐璇!”
前面的黑衣人这时微转了一下头,给乐蠩和他身边已经追上来的萧雁翔和朱承泰留了一个侧面,立刻又腾身飞走了。
乐蠩一急,把怀里的乐璇往身旁的父亲怀里一送,腾身就要去追。
这时,血族皇太子却失声急唤:“且慢!”
而萧雁翔也在接过女儿的同时腾出一只手扣住了儿子,“乐蠩!别追了!”
如此一扰乱,乐蠩再转头,那黑衣人的身影早已不见。丛林中一片黑暗寂静,薄雾冥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寂静。他不甘心地狠狠一咬牙。
“先把乐璇带回去,她好像受了伤。”萧雁翔把女儿横抱起来,回身就往回走。
朱承泰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紧随其后,“是啊是啊,先察看小郡主的伤势要紧。”
乐蠩无奈地怔怔凝视着虚空的黑暗半晌,才满面狐疑地回转过身。
那个神秘来客身材修长瘦削,留的那个侧脸他从内心深处感到熟悉。并不仅仅是凭着刚才那惊鸿一瞥,而是有一种感觉,一种对久别重逢的老友的感觉——
是他?是他!
突然有点兴奋,他小跑几步追上前面的父亲,“父王!刚才那个人……”
萧雁翔猛然回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制止他说下去,“快走吧,乐璇烧得很厉害。”
闭上了嘴,乐蠩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看父亲的样子明明也早认出了对方是谁,那个黑衣人如果真的是他——那个与他从小一同长大、一同读书写字、一同习武练剑、亦仆亦友亦兄弟的蒲剑阳——怎么会鬼鬼祟祟不相认而逃走呢?父亲为什么又要阻止他去追呢?
想起途经大堰集的时候,大妹妹乐瑶说蒲剑阳已经失踪将近四年。如果刚才的黑衣人真的是蒲剑阳,这四年里,他到底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他又怎么会救了乐璇?
而他的莫名失踪,到底跟父亲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随团的医官已经替乐璇检查了身体开了药方,血族的皇太子和随团的文武官员都放下了心各自回帐休息。
主帐里,此时只剩下了昏迷的乐璇和萧雁翔父子。
长年的国事操劳,使长平王萧雁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略微苍老,发间已有了斑斑白丝,额上刻着几缕深深的皱纹,双颊的皮肉略显松弛,眼下有浓重的眼袋,只有颌下一束长须依然浓黑如墨毫无半丝杂色。虽已是充满老态,但从他英武的浓眉、睿智的眼眸和坚毅的唇形上仍看得出他年轻时的风姿必然并不逊于身后玉树临风的乐蠩世子。
此刻坐在床边,他爱怜又心疼地望着女儿昏迷中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萧乐蠩冷眼旁观,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在惺惺作态。如若他真的爱惜乐璇,为什么在血族皇太子的面前还能保持得如此镇定,说着那些近乎冷血的话?还有,关于刚才在外面的事情,他的心中也充满了疑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没有认出那个人是蒲剑阳。”
忍不住质问着,因为存有心结,语气自然不善。
听到儿子的话,萧雁翔回转了头,脸色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件事情就不再是秘密了,何况,你又是我的儿子、长平王府的继承人,关于政治与外交方面的事情也需要学习了,以前,我太纵容你……”
“别说那么多的废话,我只想知道真相。”乐蠩冷冷打断,全然没有对父亲的半点尊重。
萧雁翔直了直腰,忍抑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错,刚才那个人,正是蒲剑阳。”
虽然早已认定,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来,萧乐蠩依然觉得十分震动,目光如炬,他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早在四年前,我打听到艳炽王朝内部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储位之争,便布下了蒲剑阳这一颗琪子。”
萧雁翔深邃的双目微微地眯了起来,回想四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那天,是妻子过世的日子。义子蒲剑阳,正是在这天的半夜自大堰集回到了长平王府。
原本只是为了授予他一项艰巨的任务,却那么巧,变成了奔丧。
那天,一早上就开始下雪,和儿子吵了一架,儿子负气离开了,他也没有回去灵堂,忍着伤悲,到书房里去处理公务。
一直到了半夜,雪停了,却突然又开始下起雨,天很冷,连书写的毛笔也不时结冻。风吹着窗棂哗啦啦响,这时,外面风尘仆仆进来一个人,正是他一直等待的蒲剑阳。
“王爷,怎么王妃她……”
自幼在王府长大的蒲剑阳对义母的感情极其深厚,虽然早已改了称呼,内心深处却仍一直把王妃当成母亲般敬爱,一回到家看到满府披白,自然悲恸不已,此时神色有点仓皇。
摆摆手,萧雁翔示意他坐下,“剑阳,我叫你回来本是有任务要你去完成。”心中虽也悲痛,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冷静。
知道事关重大,蒲剑阳的神色也庄凝起来,站直在他的桌案旁,毕恭毕敬开口:“请王爷吩咐。”
“我想派你混入血族,到二皇子朱承泰的身边,成为他的亲信。”他平静地述说着他的计划,“据我所得的资料,血族庄旭大可汗逐年老迈,有心要在最近几年册立太子,二皇子朱承泰和七皇子朱承熙是最热门的人选,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最为激烈。据我所知,二皇子朱承泰秉性宽厚淳良,是有心推动血木两族和平的,一旦他坐上皇位,对于我们的外交来说才最有利。所以,我想你去朱承泰身边帮他夺取太子之位,并想法促使他提出两族的和谈。只是……这个任务极为艰巨,在血族,你人生地不熟,要混得二皇子的信任已不容易,还得时时谨防身份的败露……”
“我知道有危险。”蒲剑阳听到这里,打断道,“但是,剑阳是王爷您一手抚养长大的,文治武功,也都是王爷亲自教导,王爷对剑阳的恩情,剑阳无以为报,纵然把命奉上也在所不惜。何况,此行又是为了血木两族之间的和平大业……剑阳的生身父母正是死于两族的战乱之中,促成了和平谈判,这世上就会少很多像剑阳这样失去父母的孤儿了。”
望着义子俊俏容颜上坚定的眼眸,萧雁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赞赏地点了点头。同时,心底升起强烈的遗憾,为什么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像他这么懂事呢?而这个义子,由于过于懂事,与他又总是那么生疏……
“所以说,”萧乐蠩听完事情的原委后开口,“蒲剑阳执行你的任务,成为了我们在血族的内线?”
想起适才朱承泰也急切阻止他去追的失态之举,萧乐蠩的眼中露出愤怒的情绪,“这么说,那些个所谓的山贼路匪是朱承泰自己派出来的?那个什么和谈之约真的只是一项政治阴谋?他们是不是想把你这个木族摄政王诱来这里杀了,再出兵攻打我们?”想起国内那个刚继承了皇位的小皇帝李映先冲动而依赖的性格,若一下子失去了父亲的辅助,还不阵脚大乱?“我去杀了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拔腿就想出去。
“站住!”萧雁翔大喝一声,由于情急,引起剧烈的咳嗽,脸憋得通红道,“不是朱承泰!”
萧乐蠩站住了,回身,“不是他还有谁?蒲剑阳不是投靠他来的吗?”
“是七皇子,朱承熙。”
手放在胸部轻揉,等咳意稍减,萧雁翔才又娓娓道来:“剑阳化名赵轩入了血族,一切十分顺利,不到一年就获得了朱承泰的信任。我再向他发出了指令,让他向朱承泰谏言,卧底到了太子之位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七皇子朱承熙的身边。蒲剑阳的身份由此而变成了一个双面内线。他效忠于朱承泰,替他顺利争取到了太子之位,但他真正效忠的对像却还是我们千叶国。”
“双面内线?”萧乐蠩有点不可思议。
“是的。朱承泰成为太子之后,朱承熙依然还不服气,想方设法要取而代之,于是,便想到来拦截我们的使团,煽动两族再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从中得利。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剑阳把这个消息同时通知了我和朱承泰,于是……”
“于是在半路上你才会突然停止前行,并找黄大人进车商议,而朱承泰也才会在那个时候赶过来支援?”本来他就很奇怪,父亲的武功并不弱,但混战中却一动不动窝在车上,还得由着乐璇和他来拼力保护。
“对。”
萧乐蠩气得一跺脚,“你为什么不早跟我和乐璇说呢?那样的话,乐璇也不至于会伤得如此严重。”
“这正是我的失算之处啊。”萧雁翔叹了口气,转身握住昏迷中的女儿的手,“我自恃有剑阳做内应……”
“怪不得我们都为乐璇的失踪急得要死,你却还有心跟那个血族皇太子在一边敷衍。”乐蠩冷嘲着。
“事实上,剑阳也确实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乐璇总算是平安地回来了……”伸手把昏睡中女儿脸上的一根发丝拨开,萧雁翔道,“这本是血族内部权力之争引起的意外事件,朱承泰当然也不好意思家丑外扬,所以才失态地阻止你去追。剑阳这一次平安送回了乐璇,不只对于我们,也在朱承泰面前立下了大功,此后必定对他更为信任。”
“是啊,蒲剑阳向来都比我精明能干。”看到父亲声声夸奖蒲剑阳,不知为什么,萧乐蠩说出的话充满了酸意。这双面内线的计划实在精巧而神奇,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父亲深奥的智慧与伟大的谋略。
“乐蠩啊,”放开了女儿的手,萧雁翔站起来面向儿子,此时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感性,“知道我为什么花诸多的心力一定要促成两族的和平吗?”
不习惯这样的语气变化,乐蠩有点僵硬,“不知道。”
“那是为了你的母亲……”
乐蠩震动地望定他,母亲?他居然主动跟他提起母亲?
“因为两族之间的干戈,我和你母亲的婚姻变成了一个悲剧,我知道你母亲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不!你不知道!”乐蠩突然激动地大吼起来,“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渴望和平吗?只因为她希望挽救你对他渐渐死亡了的感情,只因为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你……”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回头一掀门帘,便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只留下萧雁翔怔怔地、莫名地心痛着。
初相识时妻子娇憨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她曾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温柔的人。
就是这么一个她一直认为温柔的人,在婚后许多年里一直对她冷然相对,他的温柔只留在了她的记忆中,直到死去也没有再度享受。
清?,对不起,我一生负疚于你,现在,连最钟爱的小女儿都没能好好保护……
回望昏睡中女儿的脸,三个子女之中,他最喜爱的其实正是这个孩子。儿子和大女儿长得都肖似他们的母亲,尤其儿子,眉宇之间冷漠倨傲的神态竟还跟他外公朱烈颇为神似,令他时时产生错觉,怀疑正是朱烈投的胎,才自小便事事与他作对。只有小女儿乐璇,长得最像他们萧家的人,她长得……与她的亲姑姑萧雁羚是多么相像。
朱烈、雁羚、还有清?……那有血有泪的往事又在脑海中回放,一切都是因战乱而起,民族之间的仇恨与纷争惹来多少家庭的破碎与离散,而今,一切都将有一个圆满的了结,他多么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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