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江上柳如烟
无双城虽原属南国木族境内,但由于已紧邻塞北,寒气向来也重。
阳春时节,草木虽也吐绿,但有的地方雪还未化尽。
出门踏青,还是要穿一身薄棉轻裘,方可保暖。
无双城西,金阁寺。
萧雁翔与主持方丈相向而立。
“施主要立的长生牌位不知该如何书写呢?”
“一字不留——亲人的名字,只装在我的心中。”
说着,萧雁翔掏出一个大大的元宝,作为捐献的香火钱。
“阿弥陀佛。”方鼻阔耳的方丈让身后的一个灰衣老僧收下元宝,双手合十,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金阁寺,实际上也是木族特工人员的一个接头据点。临行前,表兄花赞告诉他,金阁寺方丈智慧大师本是舅舅花良的一个少年伙伴,很早便看破红尘出家为僧,虽不问世事,但一向也还心存故国,愿意为大堰集的收复大业提供一切的方便,是个极为可信的人。而且,金阁寺的其他僧人也都是出家十年以上的老僧,都是木族人,很团结。
已经定下四月初三全城的特务组长在这里集会,萧雁翔今天独自过来踩踩点,顺便替死去的亲人在寺庙中立下往生牌位。
亲人的名字装在他的心中,三个往生牌分别是:先考大堰集第七代节度使萧钢大人,先妣大堰集节度使元配夫人、原定国将军府大小姐萧门花氏,还有尚未长成便不幸夭亡的小妹萧雁羚。
他们的音容笑貌也一直装在他的心中,虽死犹生。
出了山门,外面有一条小溪,溪边是一棵许愿树,围聚着很多善男信女。
他不经意地朝人群一望,一抹亮丽而抢眼的身影意外地跃入了眼帘。
在这寒意深浓的北方春日,每看到她却总会产生莫名的暖意和莫名的熟悉。
她的名字也取得温暖——江上柳如烟……
使他回忆起这么些年已渐渐习惯了的京城佳郁的桃红柳绿、杏花烟雨……
对方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他,反而是她先迈步,朝他缓缓走近。粉紫色的小袄,乳白色的裙裾,发上压了一顶镂空水钻的帽子,垂下长长的流苏,流光闪烁。右边的眼角之下如平常血族女子的习惯贴着花饰,图案是一朵小小紫丁香——木族的女子也喜欢在脸上贴花,但通常是贴在额心,称作额花,而血族人则把花贴在颊上。
江柳烟——姓江的应该是血族人吧,木族人的姓氏一般都是带木字或草字边的。但她长得倒是很像木族女子,血族少女出生于草原山岭,大多自小跟着父辈骑马狩猎,很少有似她这般白皙细腻的肤色、弱质纤纤的模样。
谁能看得出来她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卑贱艺妓,那气质风华,某些千金贵妇也无法比拟。
“公子好生面善,是飞来阁的住客吗?”
“是,江柳烟姑娘?这么巧……”
一切都仿佛极为自然,江柳烟遣开了身后提着挂篮的小丫头,与萧雁翔沿着溪流缓行。
真的是缘分啊,彼此之间都有似曾相识的微妙感觉。
“萧公子也信佛?”柳烟问。
“原不是特别相信,”萧雁翔道,“只因有亲人逝去,不胜怀念,便也希望人死有灵,真有那样一个称作西方极乐的地方可以收容那些挚爱的魂魄,期冀着他们可以忘却生前的悲苦,转世投胎,过比原来完满一点的人生……所以,特地回到这大堰集——哦,现在该称为无双城了——听说在故乡的寺庙设立往生牌魂魄更容易来归。”
认真地聆听着,倾城绝世的容颜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萧公子真是个有情的人呢,原来您并不是远客,而是此地的故人。”
“是,在下自小生长于斯,只是在十二年前,因为那场著名的战乱而不得不随着大批的族人离乡背井。听说现在的无双城比之当初的大堰集有毫不逊色的繁荣,便又回来做一点皮毛生意——说不定,会就此重新定居下来。”
“哦。”她轻轻地点头。
“柳烟姑娘呢?”萧雁翔转而问她,“听姑娘的口气,应该是信徒吧?”
“不错,小女是一个虔诚的佛家信徒,每逢初一十五便上山进香礼拜——只是昨日有事未能成行,今天特来告罪的。”说着这话,原本淡定的神情有些变化,似有万千感慨般低低长叹一声,“唉,像我们这种身世飘零以色相讨生活的柔弱女子,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如果没有一点信仰寄托,真不知日子该怎么往下过呢。”
这一声悠悠长叹,直叹进了萧雁翔的心里,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姑娘……”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
却见她反而“扑哧”一笑,“萧公子,柳烟在看到您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望着他的眼波突然变得含情脉脉,“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柳烟觉得心里面很舒畅……这样吧,既然你我如此一见如故,今日就由小妹作东,请萧大哥到山下的聚云坊喝一杯如何?”
她很自然地转换了称谓,自称为“小妹”,一声“萧大哥”叫得萧雁翔热血沸腾。
喝一杯?没想到外表如此娇柔明媚的女子,内心竟有如此的侠气豪情呢。
对方纤纤弱女都能如此爽快,身为大男人的他怎好迟疑?马上便应道:“好!”
酒过三巡,天已经黑了。
江柳烟面色酡红,眼波也开始迷离飘浮,更有撩拨人心的惊世之艳。
周围的男性酒客大都是认得这位飞来阁头牌红姑的,一个个偷眼来瞟,又不住地打量她对面的萧雁翔,猜不透这个男子是何等人物,竟敢与烈王爷看上的女人结伴来这郊外酒肆,浅酌对饮了一个下午。
“柳烟姑娘,我们是否该回去了?”萧雁翔打量着外面的天色,有点担心地望着她可掬的醉态,“今天晚上还得登台表演吧?”
纤纤玉手一直伸到他的眼前,乱摇着,“没关系,今天小妹高兴,不想登台。”
看来是真的醉了,他抓住她悬浮在半空的手掌,“不登台行吗?不会有麻烦吗?”这么说着,脑子里浮现的是飞来阁老板娘的面容,她可不像是个善男信女。
毫不介意地任由他握着手,她吃吃一笑,“不怕,本姑娘一点也不怕,你不知道,”身子前倾,一直到与他喘息相闻,“萧大哥,我是有靠山的,在无双城,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
嗅着她口中喷出的浓洌酒香,他的脸突然红了,退后,慌忙地放开她的手,“靠山?”难道传言是真的?“你是说金沙汗王……”
重新坐正了身子,江柳烟手托香腮,“你也听说了?你是昨天才到无双城的吧?这么快也听说了?”唇角轻扯,这一次笑得有点冷,“看来谣言的力量真是强大啊。”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都已经四十出头了……虽然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也很有魅力,但论年纪,他都可以做我的父亲……”
萧雁翔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在这男权至上的社会,娶妻纳妾包情人并不是新鲜事,有权或者有钱的人,哪个不娶三房五房的小妾?甚至娶年龄可以做自己孙女的都有。
但是,还是听听柳烟怎么说——“烈王爷只是喜欢我的琴艺……他还让他的二公主清?随我学琴……其实我真正的靠山并不是烈王爷,而是……大公主,朱清葭。”
朱清葭……
“你有没有听说过清葭公主?”
何止听过,当年大堰集城破,也全拜朱清葭所赐——她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小的天才特工了。
这么多年,萧雁翔除了关注朱烈的动向,也从来不敢忽略他身边这个天纵奇才的长女。今年已经二十岁尚待字闺中的金沙汗王大公主朱清葭,一向活跃在谍报与暗杀界,近年的风头几乎已经盖过朱烈,作风的毒辣青出于蓝胜于蓝。听说朱清葭的长相美艳无双——只是至今他们都弄不到一张她的画像,她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总是以黑纱蒙面,神秘莫测。当然,最好的谍报人员便不该让人轻易识破真面目,否则也不便以另外的身份混入人群。
“听说是嫁不出去的蛇蝎美人啊……”他忍不住便说得刻薄。
“清葭才不是嫁不出去,她是不愿意……”维护着那个女魔头,江柳烟的神情越发自伤,“我才是嫁不出去……今年我也二十岁了……”
她也二十岁吗?雁羚,如果雁羚活着的话,也是二十啊……
“你和朱清葭很好吗?”
她点点头,“很好,我和朱清葭……好得像一个人一样……”
“那你跟我说说她……”他试探地道。
可这时候,江柳烟显得十分疲倦与寥落,眼皮耷拉下来,“今天不想说了,我有点累,我们回去吧……”
“不,不从正门走,你扶我走偏门……”
到了飞来阁门口,江柳烟突然有点清醒,知道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在大厅招摇过市的话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绕到楼后,有一个暗巷,走进去,一扇红漆小门便是飞来阁的偏门了。
“这里进去是厨房。”江柳烟还不忘向萧雁翔解释,“在打烊以前,一般都不会上锁。”
萧雁翔伸手一推,果然没锁。
他扶着身子绵软的柳烟进去,却讶然发现还是迎上了好几双吃惊的眼睛。
都是厨师打扮的男子,一致停下手里的活,不敢置信地看着本店的头牌红姑浑身酒气地倚靠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自后门溜了回来。谁都知道她今天失场了,老板娘气得几乎发疯。
“柳烟姑娘……”
“嘘——”把食指放在唇上,柳烟示意那年纪最大的师傅不要出声。
萧雁翔实在有点尴尬,只好加快移动步伐。
穿越厨房,外面是一条小廊,没有人,光线也昏暗。
“柳烟姑娘,你可以自己回楼上吗?”他问。
她点点头,“没问题,谢谢你送我回来,萧大哥,我们以后再找个时间……”
“好了好了,以后再说。”萧雁翔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再被人看见,于双方都不太好,“那我就先去大厅坐坐,你自己上去——真的可以吗?”
“可以!”柳烟豪气地朝他甩甩手。
小心地放开她,让她自己扶靠着墙壁,萧雁翔边走向大厅方向边还不放心地频频回顾。
可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大厅的一道帘幔之后,原本扶着墙举步虚浮的女子突然把身子站直,迷离醉痴的神采也迅速地收敛,眸中精光四射。谨慎地,再回头确认萧雁翔是否真已远离。
而这时,从另一道帘幔之后闪出一个艳妆女子,冷着脸问:“你去哪里了?”正是老板娘陆来来。
此时突然变得全无醉意的江柳烟神色傲慢而阴沉,“似你这种身份的人,也配过问我的行踪吗?”
陆来来原本冷肃不满的面孔因着这一句挑衅的话而变得有点僵硬,顿了一会儿,勉强地露出和解的笑容,“我不是想过问你的行踪,只是你今夜失场,实在令我好生慌乱了一阵,王爷他老人家也……”
“不用拿王爷来压我,我朱清葭,从来也不曾对任何人有所忌惮。”
朱清葭,原来她就是朱清葭,金沙汗王的大公主,一个天才的女特工。
怪不得,她跟萧雁翔说:“我和朱清葭……好得像一个人一样……”
她和朱清葭,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陆来来,请你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和朱烈一样,她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人,“就算你再多陪王爷睡上几觉,让他收房做了姬妾,也永远都不可能爬到我的头上……哪一天我一个不爽,随时可以取了你的性命,王爷也保不了。”说着,白了她一眼,便施施然地兀自往楼梯上去。
陆来来又羞又愤,脸孔青一阵白一阵,却半点也发作不得,眼看着她即将消失于楼梯的转角,才想起了什么地朝她高傲的背影道:“那个——王爷在房间等你。”
懒得理她,朱清葭头也不回。
好,我是身份低贱,不够格管你,就让有资格的人来压你吧。陆来来恨恨地想——王爷今天的脸色看上去也相当不善呢,等会儿一定有好戏可看。
说起来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有点奇特,朱清葭提起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半点尊重的样子,但她又绝对不允许别人对王爷有所不敬。而王爷,近几年似乎越来越不主事了,什么都任由她来决定,有时候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神——都很怪异。
厚厚的窗幔垂坠在窗前。
唯床头的小几上点了一盏纱绫糊的小灯。
床上,藕合色的花帐放了一半,男人撑着额半躺着,露出了半张脸。
不论是光线还是人,都半明半昧。
看到她进来,男人身子动也不动,露在帷帐外的双眼却阴冷如寒星,“你去了哪里?”
“父汗,你年纪越大越沉不住气。”她的口气却是半调侃的,“我还以为最起码得东扯西拉一阵子才问到正题呢。”
男人终于翻身坐起,掀开了帐幔,脸色果然不是很好看。
“不过是失了一场表演,值得您如此动气?”朱清葭却依然是那样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居然极尽魅惑。
“我知道你去见了一个姓萧的男子,两个人还在聚云坊对酌了一下午,似乎是你先搭上的他……”
“哦?原来你派了人跟踪我?”这么说着,却一点也没有流露出半丝不满,“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朱烈克制着怒意,道:“清葭,你最近行事越来越出格,通常都先斩后奏,很少向我汇报,现在你就给我好好地交代一下。”
“根本就不用汇报,反正我的周围,从来就没有少过你的耳目。”她轻轻地笑,有点哀怨,“你也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
躲开她的眼神,面对她的指控,他竟然有一点尴尬,“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
“哦,那我非常感激。”她慢慢向他走近。
朱烈却突然自床上站起。
她走到他的面前,离他很近很近,抬头,望着比自己高了近二十厘米的他的脸。
反倒是他的眼神游离,强自镇定。
“那个姓萧的,昨天才进的无双城吧?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是不是觉得他有什么不妥才……”后面的话,被她灼热的眼神所吞没,他发现自己已汗流浃背。
“父汗……”她如梦呓般轻唤,“你可是……在妒嫉?”
妒嫉?怎么可能?一瞬间,朱烈的眼神恢复冷峻,伸手在她肩上一握,“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做事有分寸,不要把我当成死的,妄图挑战我的权威。”越说,口气越是森严,手头一用力,又一松,便将她推离了自己三尺之外。
被推了开去的女子,脸上有片刻的失意,但很快又恢复自若,“明白了。”
“还有,今天急着找你是因为收到一个线报。”
“唔?”
“明天四月初三,半夜时分,木族混在无双城里的奸细会在金阁寺聚会,听说来了新的领导者。你替我去料理一下,说不定这次可以一网打尽呢。”
“这线报……确实吗?”这么重大的消息为什么不是她搞到的?好挫败。
“确实。我一向都相信自己培养的人才。”
自己培养的人才,便是以前仔虎营的同僚,那的确都是朱烈费了很大心血自小调教出来的。
“我才是最优秀的……”她讷讷地说。真的好挫败,为什么情报不是她搞到的?
“以前是,但现在……我说过,你过于出格了。”朱烈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冷漠。
她怎么可以忍受他的怀疑?怎么可以忍受自己输给别人?
“那个姓萧的男子……”她突然开口。
他等着她说下去。
“……是雁羚的……亲哥哥。”终于说出来了,同时,她又笑起来,笑得诡异,“你还记不记得萧雁羚?”
果然,他大吃了一惊,紧紧望定她,万分狐疑。
“你放心,如果我要背叛你,就不会跟你说了。”她又如魅影般缓缓向他趋近,“朱烈,我会让你知道,在你的身边我始终是最强的,因为我没有感情,绝情绝义才永远不败,对不对?萧雁羚……早已经死了,不是吗?只怕连骨头都已经烂成灰了。”
明昧的光线之下,望着自己一手改造出来的冷血机器,朱烈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自心底蔓延。
“你应该叫我——父汗。”这一次,何止汗流浃背,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似乎也没有力气再将她推开。鼻翼间,嗅到的只是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与令人迷醉的酒气。
父汗?我从来也没有把你当成父汗,朱烈。
把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清葭独自微笑,笑得——如一朵妖花的绽放。
然后,她一报还一报地也将他推离,“你走吧,父汗,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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