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景帝对晏初的拒绝不以为意,反而呵呵一笑道“如此也好,朕也想看看程卿和蕴慈究竟谁能称得上我大魏的围棋圣手。”
此话相当于已对冷落已久的程子然冰释前嫌,程子然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忙上前作礼,全心全意坐下与谢蕴慈对弈。
两人棋逢对手,各有得失,炎景帝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趣,手指扣着桌面,看似漫不经心地道。
“说起来,汝玉也是极爱下棋的,只是棋艺总不见进益,今日你们谁赢了,不如今后就给汝玉做师傅吧!”
三人闻言,皆是一顿。
炎景帝话中的深意很明白,这是要重新给公主择婿了。
晏初是准驸马本已是朝中心照不宣的事,可他未尚公主,先行纳妾,虽不敢做出娶那姑娘做正夫人这样忤逆皇帝的事,但万般皆以正室之礼对她,已可见其在晏初心中的分量,公主将来若嫁过去,只怕日子不会好过。对秦汝玉,炎景帝是极疼爱的,但他也不会为了女儿逼迫晏初,寒了功臣的心。所以不如为女儿另择佳婿,总强过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作为一个才貌双全,颇有前途的年轻人,程子然自然是最佳人选。何况程子然舍身救公主一事传入宫中,炎景帝已对他的心思便有所了悟。
而炎景帝在此时说这话,显然是把谢蕴慈也纳入了考虑人选。谢蕴慈虽然表现得很恭顺,但他始终不能放心,把女儿放在他身边,一来显示皇恩浩荡,二来可以成为自己的眼线,也不失为良策。
重要的是,不管公主嫁给哪一个,都相当于昭告所有谢氏后人,无论是谁,只要忠心大魏,不仅会受到重用,就算想成为皇亲国戚也是可能的。
炎景帝的用心,谢蕴慈自然懂,但他绝不愿意将炎景帝的眼线放在自己身边,其次,这是个笼络程子然的好机会,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这份礼送出去,程子然就算不肯帮他,也得买几分账。
两人下了半个时辰,谢蕴慈长吁一气,将棋子掷于棋盒,对程子然拱手认输。
“程大人不愧是此中高手,蕴慈输得心服口服!只可惜在下是无缘与公主对弈了。”
程子然起身还礼,他很明白谢蕴慈这是有意让步,虽然不想,但他不得不承谢蕴慈这份情,因为秦汝玉若是嫁给谢蕴慈,必然注定此生悲剧,用她的幸福作为赌注,这个代价太大了。
“愧不敢当,侥幸而已。”
炎景帝拍手笑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别太过自谦了,程卿,今后汝玉就交给你了,你好好教她,我可是要来验收成绩的!哈哈哈!”
晏初也在一旁顺水推舟。
“皇上只管放心,公主跟着程兄,不出几日,只怕晏初也不是对手了。”
几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暗地里却各怀心思,都有了自己的算计,只有程子然一人真心为秦汝玉担忧,不仅怕她无法忘记晏初接纳自己,更怕她陷入谢蕴慈和晏初夺权的阴谋中沦为牺牲品。
三日之后,祭祀大典正式在太庙举行,擂鼓震天,韶乐绕梁。炎景帝斋戒完毕,换上祭服,携皇族及陪祀的文武官员浩浩荡荡百余人入太和殿,行三拜礼,祈求国泰民安。
秦汝玉站在皇后之后,公主之首,一身百鸟朝凤的繁复宫装,灿若玫瑰,颇为绝艳,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程子然更是移不开目光,可惜她的视线却一直追随着晏初,晏初不为所动,程子然黯然神伤,谢蕴慈看在眼里,不由嗤笑,心中盘算着是否能利用三人的关系给晏初一些打击。
祭典结束后,炎景帝率众妃嫔公主入太庙后的祠堂小憩,竟招手叫上了谢蕴慈作陪。晏初与秦家父子作为武将,负责在外值守。他望着谢蕴慈的背影,握佩剑的手紧了紧。
蕴慈,我为你将路铺到这一步,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将这场戏做足,毕竟,这关系到你能否回到沛城卷土重来。
本来祭天完毕,按理是该直接回宫了,可炎景帝偏偏选择入祠堂小憩,宫人们于是在槐树下的几张石桌上置下茶果,让众妃嫔公主休息,炎景帝却不就坐,只拉着谢蕴慈径直走向祠堂。
在那两扇高大的楠木门前,谢蕴慈却顿住了脚,抿唇恭顺道。
“陛下,皇室祠堂,供奉的是皇室列祖列宗,外姓擅入,不合规矩……”
炎景帝含笑拍拍他的手背。
“蕴慈,你看你,又忘了该叫朕什么?”
谢蕴慈一愣,面带愧色。
“叔父……可是……”
炎景帝一把搂了他的肩膀跨进门槛。
“走吧!既然认朕做了叔父,就是一家人,没有什么入不得的说法。”
皇室祠堂规模宏大,主殿约能容纳百余人,主殿供奉的是皇室祖先牌位,可大魏建朝时日尚短,炎景帝乃开国皇帝,如今还没有一位先祖可入祠堂,所以偌大的殿堂,竟是空空如也,只寂寥地挂着一幅画像,供着一尊牌位。
几个道士正在添香油,贡鲜花,见炎景帝进来,忙磕头退至一旁。
谢蕴慈抬眼,目光在触及那画像时蓦然变色,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炎景帝侧目将他惊异的表情收入眼中,似安慰般拍拍他的手背,走过去撩袍在蒲团上跪下。
炎景帝恭恭敬敬对着画像牌位拜了三拜,这才起身从道士手中接过三柱清香,插在紫金炉中,他长久凝望着画像上那器宇轩昂的铁甲男子,叹了口气。
“谢兄,我带蕴慈来看你了,当年你我同苏兄三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发誓要除暴安良逐鹿天下,虽然你我终是没能走到一路,可每每想起当年的豪言壮语,我还是感念万分,无论如何,我都在心里敬你为兄长,你的儿子,我也会待他如己出。”
谢蕴慈拳心慢慢在袖中紧握,几乎要掐出血来。
你这背信弃义的老贼!我父被你赶至边塞,郁郁而终,如今你还有脸供奉他老人家的牌位?为了消除我的恨意,你也演得够投入啊!
谢蕴慈心中翻江倒海,整个人却如泥塑一般,呆了片刻,他眼中已是换上满满的感动,三步并作两步,踉跄走过去扶住炎景帝,噙着泪花说不出话来。
炎景帝紧攥住谢蕴慈的手,语气有些激动。
“蕴慈,当年听闻你爹在沛城离世的消息,朕便立了这尊牌位,无论你信不信,朕心中,始终当你爹是最好的兄弟……”
谢蕴慈双目闪动,哽咽道。
“叔父,我信……”
炎景帝欣慰地点点头。
“来,蕴慈,给你父亲磕个头。”
谢蕴慈在蒲团上跪下,他弯腰叩首时,动容的表情瞬间冰封,眼中只有浓浓的恨意。
晏初新婚的第二天,他收到一封信,是云朵姑娘的笔迹,她在信上说,自己嫁给晏初为妾,是为了他的复仇大业,因为成为晏初最亲近的人,她可以掌握更多重要的资料,甚至皇城的布防图。
她要他忍,要他和自己断绝往来,只以书信联络。
谢蕴慈撕碎了那封信,砸碎了房中一切摆设,那一刻,他心中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愤恨。
为了替他复仇,他的心上人牺牲自己,上了仇敌的床,他怎么能失败?他怎么敢失败?
此次动身之前,他又收到了陆云朵第二封信,这次她说的是沛城宝藏的事,她告诉他,宝藏在他手里的消息,她已经让人传到炎景帝耳中,炎景帝为了得到那座宝藏,会放他回沛城。
她说,重回沛城还需要一个契机,让疑心甚重的皇帝完全信任他。
她会为他制造这个契机。
就是此刻!
谢蕴慈猛然睁眼,身后兵器出鞘的声音划过净空,几个道士口中突然发出女子的清叱,从腰间抽出软剑跳将起来一齐袭向炎景帝。
“暴君!纳命来!”
炎景帝没有料到刺客竟能混入祠堂,一时大惊失色,他虽然半身戎马打下江山,但毕竟已多年不摸刀柄,加之年入老迈,行动迟缓,险险躲过一剑,却眼看就要毙命在几个假道士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谢蕴慈厉喝一声,抬脚将蒲团踢向几人,迅速挡在了炎景帝面前。那几个女子武功高强,并且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分明是打算致谢蕴慈于死地。谢蕴慈心下一惊,若非云朵提前通气,他简直要相信这些女子真的是刺客。
祠堂里没有武器,他空手与几人过招,难免十分吃力,眼见外头抓刺客护驾的喊声此起彼伏,谢蕴慈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身子一横,突然挡在炎景帝面前,剑身深深刺入他的左胸,喷出一片血雾。
昏过去的那一刻,他看见晏初与秦家父子闯了进来,这才放心地身子一歪,倒地,炎景帝极度震惊之下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声带颤抖。
“快传太医!快——”
谢蕴慈在皇宫中醒来,胸前的剑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炎景帝给他找了六位太医会诊,恍惚中,他听见太医对炎景帝说。
“皇上,这剑再近一寸,只怕就插进心脏了,安阳侯这是……舍了性命在救驾啊!”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感觉到床铺陷下去一块,炎景帝苍老的手抚过他的额头,长叹。
那一刻,谢蕴慈终于松了口气,他心说,陆姑娘,我成功了。
谢蕴慈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坐在床边的炎景帝,面上一惊,勉力撑坐起来。
“叔父……叔父您没事吧?可有受伤?”
扯动伤口,谢蕴慈闷哼一声,炎景帝忙亲自扶他躺下。
“太医才刚给你处理好伤口,千万不要乱动。”
“那些刺客……”
“是芙蓉邪教的教众,已被晏初收拾干净了,你不必担心。”
“如此就好。”
炎景帝颇有感怀地拍着他的手。
“蕴慈,朕一直以为,因为你爹的缘故,你必然是恨朕的,刚才你若不挺身而出,朕此刻已魂归九天了。可你不但没有那么做,还不惜牺牲自己护着朕,朕才明白,你是真的……不恨朕了。”
谢蕴慈听罢,沉默半晌,摇头道。
“在之前,说一点不恨,那是假的,可当我在祠堂看到我爹的牌位时,却真的恨不起来了,因我想起爹临终前,也和您说了同样的话,他说,人到晚年,一切都看淡了,恩恩怨怨却也都记不清了,唯有当年兄弟们把酒言歌的情景挥之不去,他并不后悔和您做兄弟……”
炎景帝静静听着,眼中闪过动容之色,谢蕴慈趁机翻身在床上叩首。
“叔父,蕴慈在此请罪,蕴慈因没有领会您的心意,所以对您隐瞒了沛城宝藏的事,其实……那宝藏埋藏的所在,蕴慈幼时曾亲自去过,请叔父允许蕴慈将功赎罪,挖出宝藏,为大魏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番话正中炎景帝下怀,自谢蕴慈为他挡剑以后,炎景帝便对他放了心,他正是想寻个机会将此事说了,只是不好开口,如今谢蕴慈自己请旨,那就好办了。
炎景帝点头,却绝口不提宝藏,只抚着谢蕴慈后背道。
“你有这份心,叔父自然是感动的,只是一定要等伤养好再说,到时候叔父派几个得力人选陪你一道回沛城,将谢兄的灵柩接回京城安葬吧!”
谢蕴慈在心中冷笑一声。
老狐狸,还是不敢完全相信我呢,说什么让我扶棺回京,心里还不是惦念着宝藏。
他这样想着,面上却十分感恩戴德。
“多谢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