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回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麻凡，摇着头说道：“好险，好险，老表你要是把摊摊掀翻了，这才好耍。”
麻凡尴尬地一笑：“就是，就是，黑娃，多谢你了哈。”
“谢啥子谢，先前你在茶馆里帮我挡住了茶碗板凳，这回我们扯平了。”黑娃笑着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我老表家，还说那些。”
那老板看着麻凡，心里会让你不高兴，正要对着他大声呵斥几句，黑娃上前嘿嘿一笑，对老板说道：“老板，对不起哈，这是我们老表，他不小心，你就照看着点，包涵着点噻。”
“好，好，有你黑娃这句话，啥子事情搁不平……好，好，你们忙去，你们忙去。”老板挺黑娃这样一说，只好转怒为笑，忙着招呼自己的生意去了。
站到一边，看着黑娃又挤进了人流，麻凡这才觉得心里跳得咚咚直响。好悬，要是当真的把别个的摊子掀了，看你身上有好多子弹赔别个。别个要是狮子大开口，你身上的子子（四川话，子子、子弹、皮、数数儿等等，都指与钱相关的物件，一般都用来单纯指钱）不够，看你还走人不走人？
他别过头，看了看刚才差点被自己掀翻的摊子前面，眼睛一亮，心头欢喜得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原来，自己找了半天的那个不相干的大麻子老头儿，正在旁边的另外一个干货摊前与老板讨价还价讲生意。
干货摊上堆满了货物，啥子花椒大料，海椒胡椒，银耳木耳，蘑菇香菇，黄花笋干，墨鱼鱿鱼，海参虾仁……凡是干货，不管山珍海味，还是土特产产品，应有尽有。
在那琳琅满目的干货摊前，老头儿正在大声地和老板讲价钱。
麻凡想抓住他，就又向着那摊子走了过去。
他也随手拈了两颗花椒放到嘴里，麻得他吐了花椒直伸舌头。他一边张开嘴巴哈气，一边明知故问地问道：
“老板，你的花椒麻不麻？”
老板头也不抬，非常生气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并继续同那老头儿讲着生意。
“这花椒，我（麻），我（我）……少了二十五块一斤，你另找老板。”
那大麻子老头儿一点也不卖账，一边挥手一边大声说：“我买那么多，我出二十你都不卖，花椒还是你的，钱还是我的。你的花椒，不我（麻），不我（麻），一点都不我（麻）……我们经常打交道，一点让手都不打嗦。”
看到老头儿要走，老板急忙收回了话，说道：“你要就安心说个价。”
“二十，”老头儿一点也不添：“就二十，要卖就来五斤。”
“好，好，恁好的花椒，恁我（麻）的花椒，还给我出这个价钱。”
四川人忌讳特别多，比如说癞子忌讳说电灯，瘸子忌讳说脚杆长，瞎子忌讳说眼睛亮，麻子呢，麻子自然忌讳说花椒麻不麻。
麻凡不晓得那些讲究，云里雾里，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他只顾吐舌头，也没在一两个人说话时的表情。
“麻，麻，好麻，好麻……”
那两个正在谈生意的老头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没有说话。
常言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麻凡不懂这些，更不晓得这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忌讳。他还在一个劲地问人家：
“老板，啥子我不我啊，我只是问你们，这花椒麻不麻？”
“呸——”两个老头儿都发了火，都同时回过头来，狠狠地盯着他，往地上大声地吐了一口口水。
麻凡一看，大吃一惊，吐出来的舌头半天没有缩回去。
看热闹的人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到他们的表情，都停了下来，轰的一声笑翻了天。有的人甚至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就差点没有在地上打滚。
麻凡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会让那么多人发笑。更没有想到，两个老头儿都是大麻子。
大麻子在今天并不多见，那些个别的因天花出烂痘子侥幸活到今天而不智障的，都是命大福大。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娃娃，有脸上留下麻子，脑壳上长点癞子的，硬是见怪不怪，不算稀奇。尽管后来政府花了大气力免费让癞子吃药治疗，癞子治好了，脑壳上却长不出头发了。麻子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因为没有药物治疗让麻子点点消失，也没有现在的高科技美容术让他们的脸面易容。即使有，一般人家也无法承担那巨大的经济支出。
先前离得远，没看清楚别个的长相。现在处在自己眼睛边上，自己还是粗心大叶不看人，你说啷个不闹笑话！
自从解放以后，没有上年纪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因出天花的病落下麻子点点的。这两个老头儿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落下这种麻子自然不奇怪。
今天硬是遇得到，两个麻子会面——就看那个的点点多。再加上不懂窍的麻凡，那热闹当然有看头。
两张大麻子脸，两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头，都气得麻子坑坑对麻子眼眼，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买花椒的老头儿，正是麻凡想找的那个拿纸飞飞当宝贝的人。
两个老头儿被别人平白无故说到了痛处，你说人家火气大不大？
此情此景，你又难怪周围的人不发笑！
两个老头儿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气得脸红筋胀，一肚皮气找不到地方出。他们跳着脚，抱起双手，浑身打着颤颤，像要发疯。
麻凡一看要惹祸，连连说着对不起，转身就要走。
“不长眼睛的东西，又是你埋起个脑壳乱窜……”麻凡一头撞到早上碰到的那个大块头妇女牤大嫂身上，又被她笑着几句臭骂。“囔慌，囔慌去拿灵牌子啊？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嗦，你这个挨刀的！”
“对不起，对不起！”麻凡连连说着，边说边往后退。
“对不起，对不起有球用啊？”牤大嫂想起先前的事就来气，得理不饶人的咄咄逼人，一步步逼向麻凡。
麻凡看到牤大嫂像个打人牛的样子，心里一慌，乱子出得更大。本来大街上就人挤人，摩肩接踵没有退路，麻凡这往后一退，跌跌撞撞又不小心踩了好几个人的脚，最后被人家一推，推过去踩到了人家小翠姑娘的脚。疼得看热闹的笑声未落的小翠，又急着呜嘘呐喊地改口喊“哎哟，哎哟，痛死我了！”
麻凡急忙带笑赔礼连说“对不起”，好在伸手不打笑脸人，本来要发怒的小翠，一看是个笑容满面的，和蔼可亲的大男人，反倒羞得要钻进人群……
牤大嫂看到麻凡占了便宜，把小翠羞得要躲开他，就一把抓住小翠，“跑啥子跑，他踩了你的脚，你还虚他？怕啥子，给他雄起！”
这回轮到麻凡害怕了，看到牤大嫂那个样子，他赶紧钻进了人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