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青山镇干了两年,他和农村人基本没有了多大差别,言谈举止,办事游玩,都跟老百姓一样,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来虚的。不晓得根底的人,啷个都看不出他是个大学生公务员出身的干部。现在的机关干部,出门有小车,出差坐飞机,就是上街买菜都开车,哪还有像他那样走路的呢?就是普通公务员,乡镇干部,又有几个干部又没有小车呢?说实在的,这几年远离官场的生活,让他接了不少地气,和老百姓拉近了不少距离。
一来到乡下,他的四川话,乡土话和方言话就说得飞。当然,普通话他也说得非常好。现在这个社会,多掌握几门本事重要,多学会几种语言更重要。没本事没技术,只要懂语言,可以问,可以学。
这一次到凤头村,正好是金雅兰的老家。认识两年来,他们总是离多聚少。除了打电话写信,他们聚到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怕还没有一个月。虽然说现在有了电脑,有了网络,可是两个人都是除了工作,吃饭喝水上厕所都要挤时间,哪里还有时间上网聊天?这次被上面分配有幸来到鹅城,来到他女娃儿女朋友金雅兰的老家。
第一次来到鹅城,住到县委招待所的“103”房里,房间不大,一应设施倒是很齐全。招牌挂的招待所,虽然来来往往看他的同事很多,最多也就是场面上的话说一大堆。真的要想里面豪华装修并不亚于大城市的三星级宾馆。晚上来找他打招呼的人倒是很多,说的基本都是场面话,客套话,要说知心话的人,是找不出来的。来这里人生面不熟,也没有个三朋四友,能来几个捧场的,也算不错。再说,初来乍到,不排除有些人来是探口风的,你警惕别个,别个也要提防你。你不敢和别个说真话,别个也不会说真话。第二天晚上,雅兰才叫了人来,把东西搬到了她家里。雅兰说,是陈书记在医院来看病闲聊的时候说的,“103”住着一个新来的叫麻凡的县长,问她认不认得到,她一猜就是他。
雅兰抱怨说,为啥子他都到了自己面不提前几天给她说。即使不提前几天打招呼,到了面前了都还不肯给她说,硬是让她很生气。她昨晚回家,打电话找他聊天都没打通,还以为他也像陈书记那样病了,害得她好担心。
平常时候不打电话不问候也就算了,今天这样子,你说她怄气不怄气?
看到雅兰生气的样子,她才真正感到了有人牵挂的幸福。才感觉到了,自己有一个家的好处。不管啷个说,有一个人在身边陪自己摆龙门阵,总比一个人住在“103”强。尤其是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同自己在一起,生活上的许多烦恼,都会因此一扫而光……
在“103”这间豪华的房间里,三年多的时间,一共走了九个县长,都是没有干满届的。多的干了不到一年,少的才干两三个月,甚至几天。来这里之前,很多人都说不是吓他,是要他做好思想准备,要干就当真干,不要怕,不干满届决不卷铺盖卷。因为房号是“103”,而且第一个来报道和陈书记共事的干部也只干了103天,也不晓得房间号遇巧还是那个县长遇巧,反正第一个住“103”房号的县长就只干了一百零三天。于是,“103”就成了镰刀把干部的代名词。所谓镰刀把干部,是乡下人对那种当官时间短,来得快也去得快的干部的踏谑(戏谑)。做为一种收割庄稼和专门割草的工具,镰刀是过去乡下人基本离不开的。但是,这种工具最易坏的和换得最快最勤的就是刀把。把干部比喻成为镰刀把,可见老百姓对他们是何等的不信任,这个干部的任职时间短是何等的轻蔑!
前面有人用四川话唱起了家乡的诙谐小调。这个小调是一首打油诗,小时候很多娃儿都会唱。这些年,有了电视机,有了网络,大人娃儿都迷上了游戏,唱这个小调的人基本没有了。偶尔听到一回,的确也很新鲜。
三十晚上大月亮,
皇帝穷得偷尿缸。
哑巴起来大声喊,
聋子听到尿缸响。
瞎子看到翻院墙,
拝子起来撵一趟。
驼背挺胸正步走,
爪手拿起冲锋枪。
和尚头上抓一把,
兔子尾巴三尺长。
…………
麻凡也随着人家的调调唱了起来。他一边唱还一边跳,欢天喜地的像一只小兔子。唱到“驼背挺胸正步走”,他笑了。在他懂事的时候起,他就没有见过驼背是个啥子样子。还是爷爷找来连环画,让他看到了驼背的样子。爷爷还说,驼背是从前的人因为劳累过度的了病没钱医治,累断了腰杆遗留的后遗症。这首打油诗,还是小时候爷爷教他的。是专门用来讽刺旧社会的。爷爷告诉他,这一首反诗,把啥子不正常的人和事都说成正常的,是对封建王朝和皇帝最大的讽刺。于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记。
唱到兔子尾巴三尺长他更忍不住笑了,因为至今,他从来就没见过三尺尾巴的兔子。
他唱着笑着,突然觉得有些疲劳,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呵嗨,便停口不唱了。
他想抽烟,便从口袋里拿出纸烟叼到嘴里。可是,打火机却把气跑光了,火星星都没有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又用劲打了半天,还是打不燃。他只好摇摇头,随手把坏打火机往前面一扔,又取下叼到嘴巴里的烟,一把捏得粉碎。
金九筒肩头上搭着条灰面口袋,正埋着个脑壳走在麻凡前面。
他不是没有钱,坐不起三轮车。他是嫌三轮车太挤,走的也不快,还是一样的热得来汗水直冒。而且,也很危险。有啥子事,他宁愿多出钱打电话叫出租车,也从来不坐三轮车。
他正想着心事,冷不防打火机从背后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到他的后脑勺上。吓得他浑身一颤,差点连口袋也没逮稳。他急忙捂住被打的脑袋,放下口袋,瞪起灯笼大的眼睛四下一望,见三面无人,只有一个年轻人正在他背后走路。
他正要开口大骂,麻凡正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向他走来。
“大爷,对不起哈,对不起哈……”
“哼,又是你。你硬是十处打锣九处在,还有一处不在就在偷东西卖嗦。”金九筒没有好话,他看麻凡笑扯扯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从来都不会看错人,只要晃一眼,三年五年他都记得到。想起先前在花椒摊前,这个崽儿出他们的洋相的事,他就一肚子气。
“哎,哎,是大爷你啊,对不起,对不起,打疼了没有?”
麻凡一看,打到的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老汉,一边大步流星地赶了上去,一边热情洋溢地说道:
“我们是麻布洗脸——初相会哈。有啥子对不起的,你老人家要多多包涵点。”
“初相会,卵相会,你以为老子爱听你这些话。”金九筒没好气地说道。
“啊,啊……”麻凡一不小心,又犯了金九筒的忌讳。“啊,对不起,对不起,大爷,不过,我们还是有缘……”
“有缘,有啥子缘?”金九筒莽粗粗地说道:“那是我们有冤,冤家路窄。”
“有冤,我们有啥子冤?”
“勾子夹屎,个人明白。”
金九筒白了麻凡一眼,不想多说。显然,他那一肚子气还没有找到地方出。
麻凡晓得他心头不安逸,假装不懂。但一时又找不到话说,便灵机一动,顺手从衣袋里掏出纸烟,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大爷,烟是和气草,你好我也好,来来来,我敬你一支。”
金九筒看也不看,还是象先前那样,只是从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大爷,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家里住。大爷,我们年轻人说话不晓得轻重,没得个高低,纵然有啥子地方搞错了,对不起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该多包涵点噻。”
“这几句话嘛还像人话。”
金九筒不冷不热地冒了一句,还是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