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元女帝颁布的第一道诏书乃是选拔良家女子通晓文墨者入宫为女官。此道诏书未经中书门下便直接到了吏部。本朝也不是未有不经中书门下便下发诏书的先例,然当时皇帝自身也因此心怯,故而装置诏敕的袋子未按常制封口,而是采用斜封,“敕”字亦未用朱笔,而是改用墨笔。因缺乏合法的步骤,被讽为“斜封墨敕。”所谓“不经中书门下,何得为敕,”不过说这话的人后来被因违反制度被揭发而恼羞成怒的皇帝给砍了。自此,“斜封墨敕”便成了一种被默认的弹性制度,只要诏敕的内容并不触到中书门下的痛脚,例如任命几个小官之类,底下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马马虎虎承认。
长流的这道诏书按此办理,倒并不是怕中书省会横加刁难。实在是她扣下了“逼婚”奏疏未曾回复,因而暂时不想同这些夹缠不清的人照面。况且,宫中任命女官并非自她首创,向上便可追溯几百年的历史,前朝内廷更设有文学馆,女官中有被称为学士的,负责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等。且女官大多情况下只负责管理内廷事物,往往被看作是皇帝的家婢,与朝堂无涉。只不过女官制度到了本朝逐渐废止,职务被宦官所替代。当今皇帝既然身为女子,宦官便可有可无,想要恢复女官制度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并无可引起争议之处。因而此道诏敕送到冯和手中时,根本未引起一丝波澜。
转眼已近中秋,****棠奉诏入后宫觐见女帝时,一路穿过开得遍地黄金一般的菊园,经过蔚蓝如天色的福海,心道:便是此等美景,看上一季只怕也就视而不见了,遑论看个几十年。
他进殿的时候倒是颇有些意外。女帝正秉笔平宣在作画。清曲水云鹤纹缂丝龙袍的袖口被卷起几道褶子,露出一截纤细皓腕。而她手中执的,看笔杆的通透玉色倒像是朱笔,隔了几步之遥望去,落在纸上的颜色却比朱批或是一般的朱色淡雅鲜嫩得多。画的却是一株西府海棠。
点上最后一片花瓣,长流这才搁笔,又懒洋洋地将右臂伸出去少许。旺财见一旁和风未有动作,连忙上前替长流将袖口放下来展平。
****棠恭恭敬敬行了礼,却并未听见长流让他平身,只得继续跪着道:“陛下好兴致。”
长流微笑:“朕便是急也无用。横竖他们也闹不进宫里来。”
太学生聚众请愿,望女帝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立后,到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长流之前已经传过国子监祭酒,希望他能将这帮学生解散。据原焕所说,校长大人回国子监后确实有苦口婆心地劝说,甚至给那帮学生跪了,却依然无效。三日来,这些学生滴水未进,静跪于国子监的门牌下,不断有支持不住的白面书生倒地不起。
****棠不禁笑道:“陛下心境平和,非常人可及。”浑不似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棠见长流并不接口,遂道:“陛下宣召臣前来是想让臣劝退这些太学生?”
长流道:“不是。朕是想同楼爱卿商量几日后的祭月仪式。”那帮书生本就是你挑唆的,朕可不会指望你如此好心。唉,书生们满腔爱国热情,却容易头脑发热,被有心人煽动利用。朕又不好强行用武力镇压,着实麻烦。此次就当考较原焕吧,且看他如何应对。
****棠这才略有些疑惑地道:“礼部应当已经安排妥当,想来诸项事宜与往年大致相同。”一顿,他接着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长流这才趋步上前,将****棠的手腕轻轻托起,轻声柔和道:“朕想让师傅亲自替朕牵马。”
淡淡龙涎香萦绕而来,她衣袖上的缂丝海水纹与他蟒袍上的浪花仿佛交汇到了一处。
“臣多谢陛下美意。”祭月仪式上,皇帝要骑马上月坛,在群臣面前为皇帝牵马乃是少有的加恩荣宠。话是如此说,****棠的态度却未有一丝受宠若惊之意。
长流亦丝毫不以为忤,转身指着台上一摞奏疏道:“楼爱卿替朕将这些奏疏发还本人,着令他们重新用正楷誊写。就说朕未有闲暇欣赏诸位臣工的流利狂草。”
****棠极少听她如此半讽半俏皮地说话,不由淡笑道:“臣一定代为转达陛下的意思。”她大可以让贴身内侍将奏疏发还,却指明要他执行,又让他在祭月仪式上牵马。他这位贵为九五至尊的学生果然惯会借力打力。
“和风,替朕送送楼相。”
一般皇帝着身边宫女近侍代送臣子,乃是难得的荣宠。****棠捧着一打奏疏跨出大殿,走到檐下。身后的和风望着他被穿堂风拂起的月白底蟒袍海水纹下摆,不由想起儿时他唯一一次手把手教自己习字时的情景,却心知,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有同他那样亲近的时候了。
昔日为主仆的二人一路默默走到玉阶旁。****棠未曾再看和风一眼,便已拾级而下。她望着那一抹渐渐消失于霜华秋色的修长背影,不禁想,凭她这样人,便是心甘情愿追逐这一道华月,此生只怕终是盼不来他回头一顾。
回到殿中,和风见长流难得放下笔墨书册,拿着一只粉色桃花笔洗把玩,遂勉强笑道:“陛下可是喜其颜色清新?”这只笔洗粉中透着银亮珠色,在日光下玉质纤毫毕现。
“朕在想和风跟随朕这许多年,对朕的喜好知之甚深,饮食起居亦照顾得无微不至。”长流早就知道,和风选各类玩器十分在行,绝不是凭借直觉。她应当是受过极好的教育。
长流这话语气极为平淡,如同平日吩咐她掌灯、上茶一般,但不知何故,和风心中猛然一跳,忙跪下道:“能够侍候陛下是奴婢的福分。”
长流点点头,放下笔洗,轻声道:“朕也是这么想的。”
和风心中不安顿时越发强烈,不由抬头道:“陛下。”
长流将一支象牙杆紫毫挂回笔架上,轻声道:“同朕说说你的身世吧。”一顿,她又道:“若不是真的,便不必说了。”
和风双眸泛着水光,片刻后开口轻声道:“奴婢自小便沿街乞讨,是楼相命家仆将奴婢带回府中教养的。”早知道她是躲不过这一天的,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毫无征兆。
“他多年未娶,是因为你?”
这话语气未见得刻薄,意思却极残忍。和风不由自嘲一笑:“奴婢从未作此痴心妄想。楼相待夫人情深意重。夫人故去之后,楼相郁郁寡欢多年。”
看不出他还是只痴情的黄鼠狼。
和风真正同****棠相处,不过儿时短短数年光景,而后她便进了宫。或许那根本称不上相处,她需要一个屋檐安身立命,而他只是一时看她可怜。倒是自从她跟了陛下,才同他说得上几句话。“奴婢愧对陛下,亦对不起楼相。”
长流轻叹道:“朕赐你自行了断。”这也是个痴儿。不过,就凭和风刚才这句话,她便不能放和风一马。和风服侍长流多年,知晓的事情未免太多了。靠她太近之人,倘若不能待她一心一意,便只能除去,如今也是时候了。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本朝多用宦官代替女官也有一定的道理。宦官多为自小便入宫的,或本为孤儿,或长大后已经不记得自己原籍何处,本名为何,便是想照拂亲人亦有心无力。而他们自身又无子嗣,相比期满允许出宫嫁人的女官显得可靠得多。
和风一时怔然,半晌才磕头道:“谢陛下。”这么多年挣扎、煎熬、无望,够了。
长流并不想问和风到底是谢自己给她一个体面,还是谢自己方才命她见****棠最后一面。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痴,值不值得,单看如何衡量。
中秋那日,长流命礼部向各级官员派发月饼。宫中亦贴满月宫图,或为嫦娥奔月,或为玉兔捣药。玉兔似人立而执杵,藻彩精致,金碧辉煌。
到了夜幕低垂之时,长流骑马前往月坛。
三声净鞭响过,顾非列于群臣中,只见一人一骑踏着清凉月色向月坛而来。
飞马奔至近前,堪堪停在身着月白蟒袍的****棠面前。当朝首辅手牵帝王坐骑,一步步领着银鞍白马上的少女,自汉白玉斜坡登上月坛。银色月光下,少女眸光闪动,身上的月白织金龙袍溢出流丽金波。君臣之间仿佛合作无间,他不知道她毁去了他的棋子;她也不知道太学生到底因何示威。
长流跳下马背,望着面前一汪月华倒影,谦恭而拜。身后群臣亦跟着祭拜月神。
再然后便是传统的宫宴。
玉溪宫中,满池白莲盛开。莹澈如玉,以金钉铰成的玉桥贯过一池银亮柔波。岸边的宫女和教坊乐工用白玉乐器奏出清扬乐声。长流的御几摆在长桥上,其上水晶制成的瓶、炉、酒器等,与月色相映成辉。
酒过一巡,顾非方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同袍,再将视线调回长桥,却已不见那道月白身影,心下不由一阵失落。他已经许久都未见过她了。
内侍即传女帝口谕,望众位臣工尽兴,陛下不胜酒力,先行回宫。
旺财瞅准顾非身边无人,连忙上前,贼眉鼠眼地轻声道:“顾小将军,陛下传召。快随奴婢来。”旺财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看过不少坊间传奇画本,颇知道些类似张生和崔莺莺姑娘之间的风流故事,此刻遂将自己当成了那肩负传话重任的红娘。何况,今夜月如银盘金桂飘香,正当花好月圆时。
顾非步入莲花池旁的偏殿,果见长流转身向自己看来。
“这是给你的。不必跪了。”这身天青色礼服倒是很衬他。
“多谢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帝王赐不敢辞。顾非接过长流亲自递过的卷轴,轻轻展开。竟是一幅工笔画,画上一树雪色梨花,一树胭脂海棠,却无落款印鉴。他心跳不由一突。细看半晌,才轻声道:“臣不懂画。不过海棠花的颜色倒是格外鲜亮。”
长流微笑道:“这是朕的独门秘法。用桃花花瓣捣的汁混了胭脂画的。”
果是陛下亲手所绘。顾非不由忘了君臣之礼,只笑看她:“陛下怕是又有什么难事要让臣去做。”
“你同朕一道出去逛逛。”
月光漏进半扇轩窗,染亮她火红衣袍上用银线勾勒的仙鹤白羽。
“臣不敢。”能同她一道相处,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陛下万金之体,怎可私自出宫。叫他如何担当得起。
“那你把画还给朕。”
她这一句倒是像极了十几岁的刁蛮少女。顾非终是轻道:“臣舍不得。”她连衣裳都换好了,叫他如何拒绝。
那便是答应了。“快走吧。趁着今日晚宴,宫门难得还未下匙。”一顿,长流笑道:“你别怕,朕让江淮带人跟着就是了。”何辰一家伏诛,邓荣超升为禁卫军统领,江淮为副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