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非在人群中一路护着长流,看她一口接着一口,慢慢把“自己”吃掉,胸中情意翻涌,浑没注意到天上顷刻间已然阴云密布。
忽然,一声惊雷破空而出,哗啦啦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便砸下来。顾非被长流一把拉过,二人飞跑到沿街商户的檐下躲雨。
长流一边拂去面上水珠,一边笑道:“幸亏我不喜欢涂脂抹粉,否则遇上这场雨便没脸见人。”
顾非望着她清丽容颜,只觉这场雨让所有人狼狈不堪,唯独成全了自己。
沉默中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卖雨伞。
顾非道:“我过去买吧。”
长流摇头笑道:“你现下出去便要淋个湿透,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此处躲雨的人多,那人既如此会做生意,自然一会儿就会过来。”
顾非微微一笑,不再坚持。
不一会儿,卖伞的老伯果然顶着风雨走了过来。
清一色的油纸伞。顾非随意买了一把撑开,幸亏伞面够大,长流娇小,他自己颀长,遮住二人绰绰有余。
被困的路人也纷纷买了伞,一头扎入雨中。却因为风雨横扫、势如千钧,伞面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令人大感力不从心,即便一伞在手亦显得狼狈不堪。
顾非手中一柄伞却撑得四平八稳,虽是逆风而行,却半分勉强都无。
二人刚拐过街口,就看到两架华丽的马车,一前一后直奔齐王府而来。
洛轻恒亲自打着伞下了车,抬头便看见一男一女合用一把伞,从风雨中款款走来。伞下的长流身穿襦裙,右手拈着一支糖。她并不似其他未及笄少女一般梳着双平鬟,而是将长发简单编成一条辫子,头上钗饰皆无,显得格外清爽利落,双目湛然有神,雨水般清亮。
瞧清楚来人,长流侧过头对顾非轻道:“你先回去吧。”
正巧此时旺财听到门外响动,便拿了雨具,连滚带爬出来迎接。
顾非看见旺财,点点头,亦轻声道:“殿下保重。”他从长流柔和的目光中看出了安抚的意味,便强迫自己不把目光投向近在眼前的玳国三皇子。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敢奢望与她一路风雨同行,却已决意要为她挡风遮雨。
待长流顺利过渡到旺财伞下,顾非才转身离去。
洛轻恒望着少年挺拔清俊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并没有忽略他身上的衣衫从左肩开始湿了一大半。他又转头看向长流手中吃了一半,却轮廓依稀的糖人,原本深湛的双眼越发沉若两泓深不见底的澄静古潭。
长流打量了一眼身穿玳国装束的洛轻恒,问道:“三皇子是来找本王的吗?”其实她更想直截了当问他有何贵干。这混蛋要是再不知好歹,在她眼前多晃几圈,保不住她就要控制不住,往他心窝扎上一刀。
洛轻恒轻声道:“有些礼物想要送给公主。”
“那请进吧。”原来是送糖衣炮弹来了,前世也用过这一招。
旺财悄悄打量几眼这位近在咫尺的敌国驸马爷,不禁暗叹,殿下的桃花运真是犹如滔滔春水奔流不止。这不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而且搜罗来的个个都是极品,眼前这位正宫娘娘虽为异族,却是极品中的仙品。旺财一时又为顾非感到可惜,顾公子虽然淋了雨,却因为今儿个时机不巧,给正宫娘娘撞了个正着,便不能再享受一把如上次一般的香汤沐浴。想到此处,旺财不禁暗叫一声不好,眼前这位三皇子怕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主,府里还养着韩公子呢。这要是打起来,韩公子大病初愈,怎是玳国蛮夷的对手。何况这妾见了嫡妻总要矮一头,万万不可让他二人对上。刚才三皇子看顾公子的样儿,已经跟斗鸡似的,全靠殿下撑得住场子,这才没生出事端来。
洛轻恒跟着长流跨入齐王府。往来仆役皆行止有度、进退得宜,见了他也并不打探议论,更没有人敢指指点点。
长流带着洛轻恒去了见客的花厅。
旺财不等长流吩咐便端了茶水点心上来。
洛轻恒当然不知道旺财这个王府总管此刻已经把自己当做了齐王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这才格外殷勤,只当是长流的安排。他从田蒙手中取过一只嵌红宝的匣子递给长流:“不成敬意,给公主赏玩。”
长流接过打开,却是一整盒拇指指甲般大的明珠,颗颗精圆,闪着七色幻彩流光。
“真漂亮。多谢。”这厮既然舍得下血本,不要白不要。这种珠子虽然名贵,但玳国宫廷也有不少。前世的时候,她跟洛轻恒就曾屏退宫人,双双趴在地上,用这种珠子当弹珠玩,输了的那个便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洛轻恒会武功,准头和力度自然刚刚好,她从未真正赢过他。不过他的要求倒也简单,只是早起替他梳头,过年的时候做一件衣裳,生日的时候为他跳一支舞。那时候的她输得甘之如饴,却不知自己早已置身瓮中。极少的几次,他也故意输给过她,让她错以为这个男人也会心甘情愿任她予取予求。如今长流已然明了,既是自己痴傻,就怪不得别人演得太真。
洛轻恒坐了片刻,二人再无言语。
只是这场雨却迟迟不停,洛轻恒不走,长流亦不好赶他,只能陪着干坐。
眼前这个衣冠禽兽,曾亲自带领玳国人马攻破皇城,城中有十万民众不堪沦为亡国奴,纷纷自尽。女子悬梁,男子刎颈,老人投湖,就连襁褓中的孩子亦有被自己狠下心的父母闷死的。那是被血腥和死亡浸染透的岁月,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朱雀街上每一块被血水染红的青砖都是见证。直到长流奉诏踏上故土,一路上还能闻见血腥弥漫。
大禹全境沦陷之后,洛轻恒下令所有人改换玳国衣冠,改学玳国文字。在外敢说大禹话的人立刻便会被捉去砍头。这个男人要的不只是大禹富饶的土地,惊人的财富,他要灭去的是大禹人的民族之魂,要打断的是大禹人的脊梁铁骨,他要的是绝对的服从和奴性。
前世,长流别无选择,她无颜苟活,唯有以死相抗。然而她一己之生死,又如何能抵得上大禹一国之存亡,如何抵得上死去的千千万万条无辜性命。如果说庆帝是亡国的昏君,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民族的罪人。锥心之痛,莫过于此。
长流望着窗外一帘肆虐风雨,勉强从回忆中拉回神智,轻问:“三皇子准备何日启程?本王好前去相送。”
洛轻恒听她主动开口,当即答道:“还能逗留五日。毕竟事关两国,小王还要回去复命。”
长流点点头,再无话说。
正尴尬间,雨声忽然一停。不过片刻,天色已然大亮。
洛轻恒轻道:“打扰许久,小王该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长流缓缓站起,不由自主挺直了背。
二人寂寂无言地穿过长廊,步下玉阶,一直走到正门口。
“三皇子好走。”
“公主请回。”
按道理,洛轻恒来送礼,她该当回礼才是。只是前世,她已经连命都送了出去,这一生却不知除了仇恨,还能回报他别的什么。交给旺财去头疼吧。
想到这一节,长流吩咐一旁的旺财道:“三皇子送来的东西清点好了吗?可有什么不合适的?”
旺财摇了摇头,他深知殿下为人处世一贯谨慎,怎敢乱收他人礼物,早就仔细清点了一番,当即答道:“殿下放心,都是些玳国特产、玩器之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知道了。你去吧。”
旺财走了两步即刻回转,一拍脑门道:“诶呦,瞧奴婢这记性。方才长公主殿下来了,一直在偏厅等殿下您过去呢。”
“本王现在就去。”
偏厅。
长流见了长公主,立刻笑道:“让姑姑久等了,实在抱歉得很。”
长公主起身回礼,慈爱一笑:“你这孩子,同姑姑客气什么。”一顿,长公主直入话题道:“姑姑今日总算替公主出了一口气。今日太女殿下在宫中宴请一干皇亲国戚……”
长流点点头,拉拢宗室也是坐稳储君之位的必要手段。
长公主在席间装作打趣的样子,先问太女什么时候跟顾公子定下婚约。太女娇羞未答,但看样子却是早晚的事,皇帝那边只怕已经默许,只等此次风波平息下去便会下明旨。长公主再要引导话题,谁知事情偏生那样巧,长流二姑姑的小外孙女儿适时插了一句:“那太女殿下将来的孩子是不是姓顾?现在就可以取名字了。我的名字爹爹想了三年才有,那时候我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太女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爹爹教过的,那叫雨什么水。”
随波不好同一个稚儿计较,因此当时还是娇羞未答。在场诸人虽当众喜笑颜开,散席之后却都在私下议论,太女殿下身为储君,却未有储君的自觉,将来她的孩子自然得冠上国姓,怎可如一般女子那样随父亲的姓。倘若她日后登基,顾家又重兵在握,她压服不住,可怎生是好?届时,他们这些皇族又当如何自处?
长流听长公主叙述罢酒宴的经过,笑道:“多谢皇姑姑替侄女儿出气。”她虽然已经决定逼宫,靠的是硬碰硬的实力,但如果能得到宗室一干皇族的支持,事后在舆论上就更加名正言顺,少些阻碍。何况长流本就想替长公主废去她名存实亡的那桩乌龙婚事,趁着姑姑还不老,让她早早改嫁。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实在是皆大欢喜。不过长公主并不知道长流的打算,只以为长流想在宗亲面前提一提这桩丑事,下一下随波的面子便罢。
长流再三保证一定会在远嫁玳国之前,求皇上允许长公主另行婚嫁。送走了长公主,她回到书房,不禁陷入了沉思。眼下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说服顾涛了,只是,该怎样措辞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