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轩方踏进将军府的大门,就见管家迎出来。
“少爷,您可回了,将军让您去书房呢。”
顾轩虽然心中惴惴,但不敢违拗分毫。他才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一声断喝:“给我跪下!”
顾涛低沉了脸色,问道:“去哪儿啦?”
“齐王府。儿子去向齐王殿下说明白了,婚约就此作罢。”此事早晚瞒不住,顾轩索性横下一条心向顾涛坦白。
“什么?你……你竟敢擅做主张!”顾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嫡子,一时急怒攻心。他不畏人言将这个儿子安插进京营就是为了将顾轩跟太女隔开,没想到还是防不了这一天。顾轩人大了翅膀也硬了,竟敢做出主动悔婚的事来。叫他如何去向九泉之下的柳思萦交代!
“爹爹,儿子与太女殿下两情相悦。您就成全儿子吧。”
顾涛强自按捺,问道:“你这个孽障。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是不是同太女殿下……”
跟随波花前月下、人约黄昏时的种种亲密动作一一浮现在顾轩眼前。虽未到那一步,但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一个良家妇女身上,男子势必要娶那女子。因此顾轩只不吭声。
“来人,给我拿家法来!”
顾轩此时倒也硬气,生生挨了顾涛两下,痛得脸色煞白,眉目都快掉了,却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顾涛正待再打,闻讯赶来的孟颜秋却一头冲过来撞进他怀中。
“老爷,您要打他,不如先打死我吧。都是我这个当娘的不该把他生下来。您打死我们娘俩儿就清净了。”孟颜秋一撞之下发髻散乱,钗环歪斜,脸上泪痕斑驳,却死死扯住顾涛的衣襟哭叫道:“您就这么一个嫡亲儿子啊,却为了外人对轩儿下这样的重手。您怎么这么狠的心哪……”
到了这个地步,顾涛亦知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太女的便宜是好随便占的吗?顾家还能不认?只是皇上那儿又会如何发落?还有齐王,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子,受了退婚这样的奇耻大辱,又该如何自处?
孟颜秋见顾涛握着家法的手已渐渐垂落,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亦心知,只要过了皇上那一关,这事就算是成了。今后顾家再不用因兵权一事提心吊胆。皇上最多卸了顾家的兵权,但绝不至于将事情做绝。顾轩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本就不愿让他从军吃苦。一家人尊贵体面,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孟颜秋亲自替顾轩上了紫玉膏,望着他开花的屁股不禁心疼道:“我儿做得不错。依娘看,那齐王是个不知检点的女子,成日里跟她那些侍卫混在一起,半点不知道避讳。居然还将贱籍男子收入府中养着,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谁知道她暗中打着治水的名号在南边做了些什么肮脏事。似这般女子怎么能嫁进咱们顾家。”
顾轩听母亲絮絮叨叨不断数落长流,想到她今天一派漠然的态度,便觉心烦意乱,遂道:“娘,您别说了。”
“好。娘不提。我儿好好休息养伤。你爹爹那里就交给我,不用怕。只要太女的心是向着我儿的,皇上素来宠爱她,必不忍拆散你们。我儿就放宽心吧。”
孟颜秋又关照了服侍顾轩的下人一番,这才走了出去。顾轩却兀自想着心事,并未察觉,更不知道自己同随波已然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禁宫之中,太女跪着苦苦哀求道:“父皇,您就成全了儿臣吧。除了轩哥哥,儿臣誓死不嫁!”
庆帝盛怒之下烦躁地在殿中踱来踱去。他怎么就教出一个这样的储君,为了一名男子居然以死相挟。
高胜却在一旁暗自叹息:太女殿下于男女之事上终于拿出了一点储君该有的坚毅来。不过她捧在手心里当宝的那位,在齐王殿下眼中说不得连根葱都算不上。这二女争夫的戏码就跟拔河似的,得两头都卯足了劲儿才有热闹瞧,倘若只有一头下了死力,那就只有载大跟头的份。
皇后见女儿哭得眼睛都红了,忙劝道:“陛下何必如此生气。太女虽然身份高贵,却正值豆蔻年华,喜欢一名男子也没什么出格的。”
俗话说汉子偷人,婆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话套在皇帝身上也是一般的道理,谁敢有事没事在皇帝跟前嚼舌头,嫌命长了不是,何况此事有损太女私德,无人会主动触这个霉头。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庆帝最终还是听到了风声。他将皇后叫来,本是为了商议此事,不想皇后却对太女一味袒护。
皇帝被太女哭得一阵心烦,又瞧一眼案上玳国送来的国书,终于闭了闭龙目,叹道:“罢了。你是女子,终究不能同父皇一样后宫三千。父皇便让你如愿一次。你且跪安吧。”
太女讶异抬头,随即心中涌起无限惊喜,忙磕头道:“儿臣多谢父皇!”
皇后亦换上欢喜无限的表情,只道大事已定,再无隐忧。
只有高胜心中咯噔一下,似塌了一块地空落。他虽然不知道国书的内容,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晚间,趁着庆帝沐浴的空档,高胜回到澄心殿,拿起御案上那封装帧异常庄重华丽的玳国国书来,匆匆看罢不禁心惊肉跳,暗道一声不好。高胜常伴皇帝左右多年,如何会不明白庆帝看向国书的那一眼代表皇帝为了成全太女同顾家二公子的姻缘,已然对和亲的人选有所决断。必须尽快将此事告知齐王,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晚,朦胧夜色中,一名从宫中溜出来,身着便服的小太监用大内总管的印信敲开了齐王府的角门。
小路子将高胜嘱咐的事清清楚楚交代了一遍。火烛之下,他只觉齐王殿下显得异常镇定,反倒是他自己心中忐忑,反复回想,生怕说漏了一点误了大事。
“你是太女殿下跟前的小路子?”长流自然在宫中见过他。
“是。这阵子太女殿下经常让奴婢出宫去传话。有时候宫中下匙了亦是如此。因有太女殿下的手谕,时日长了,守门的侍卫也就不加盘问。”一顿,小路子机灵地道:“齐王殿下放心,奴婢一路上小心着呢。”
长流点点头。既是高胜亲自调教出来,放到太女身边的,必然是个谨慎人。
“替本王多谢高公公。”虽然她早就得了消息,这份人情却不可不领。
“高公公让齐王殿下早做决断。皇上一定会对殿下晓以大义,逼着殿下顾全大局,答应前往玳国和亲。”
长流点头道:“告诉高公公,本王会谨慎应对。”一顿,她又道:“路公公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受罚。”
小路子虽不姓路,这一声“路公公”却让他颇为受用。又听长流对一旁的旺财道:“替本王送路公公出去。你也不必再来书房见我,只管去睡便是。本王有和风她们服侍。”小路子不禁暗想:这位齐王殿下虽眉宇之间的神情虽不似太女殿下那般柔和,待下人倒比太女殿下还体恤。待他从旺财手中接过银票,便觉较之从不打赏内侍,只知打压磋磨的太女,齐王殿下已是千好万好了。
次日齐王便称病不朝。直到三日后,长流才随同圣驾,与太女一道前往西郊大营阅兵。
艳阳之下旌旗猎猎。西郊京营的精锐相继表演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军事项目,又同东郊大营的士兵联合演练了步兵劲弩齐射、长枪步兵刺杀训练等。
长流坐在台上,望着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的大禹军队,一时难以明了何以前世大禹的军队会在洛轻恒的铁骑下兵败如山倒。
一时演练完毕,庆帝正要致辞,长流忽然起身跪倒,朗声道:“回父皇,儿臣有一余兴节目,不知父皇可有兴致一观。”生怕庆帝一口回绝,长流又道:“我朝既立了太女殿下为储君,儿臣觉得也该让我大禹将士见识一下何谓巾帼不让须眉。”
庆帝看惯了阅兵,听长流如此说倒也有几分兴趣,何况事关太女威望,便首肯道:“不知齐王准备了什么样的余兴节目?”
长流起身运起两分内力,一字一顿地道:“前几日,顾将军的次子顾轩来我齐王府,对儿臣言明他与太女殿下两情相悦,逼迫儿臣退婚。儿臣当时惊愕未答。今日,儿臣当着父皇和太女殿下,顾将军,以及东西两营共六万将士的面,向顾公子挑战骑射。倘若他能赢过儿臣,儿臣甘愿退出,成全太女殿下与顾公子的锦绣良缘。”
庆帝几次出声欲打断长流,却都被她朗声盖过。在场数万将士都已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有些认得顾轩的当即顾不得御驾在前,都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甚至连顾涛和顾非都没少受人注目。
庆帝立刻厉声喝止道:“放肆!阅兵乃军国大事,岂容你将儿女私情掺杂其中胡闹!还不快退下!”
长流丝毫不惧,继续朗声道:“在场六万将士都是见证,太女殿下如果同本王的未婚夫没有私情,本王就此作罢。太女殿下,您是我大禹储君,自当一言九鼎。本王信得过。”她这“信得过”三个字在尘沙渐止的校场上不断激荡,在沉寂无声的数万士兵的心头一阵回响。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太女,包括庆帝。
泪渐渐涌上太女的眼眶。齐王词锋如刀,咄咄逼人,众人的目光好似一股无形的巨浪向她压迫过来,将她围得透不过气。
四周一片寂静。终于,随波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父皇……”“您答应过要替儿臣做主的。”这话她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无异于承认自己私德有亏。殊不知,她此刻的表现实在心虚懦弱到了极点,比索性将此事坦诚言明效果要差了一万倍。坦诚自己与亲姐姐的未婚夫有染,虽然妇德有亏,但也算敢作敢当。作为一个帝王,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历史上亦不乏强取豪夺自己兄弟妻妾的皇帝,但后世最多当做一桩风流韵事津津乐道,并不会丝毫有损于皇帝本人的雄才大略。
她这一哭,却哭去了绝俗姿容对众人的震慑,哭去了一国储君的威严,哭去了在场六万将士的尊崇之心。这才是最要命的。
答案不言自明。
于是,长流转身面对数万将士,道:“顾公子,还请出场比试。本王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顾轩自方才从长流口中听到自己名字起,心中已是一团乱麻。此刻,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从阵中出列。
庆帝眼见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倘若强行禁止比试,只怕更无法收拾,只得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应允。他原本打算等玳国使臣一到,便在朝堂上宣布齐王以大局为重,甘愿远嫁玳国和亲,而皇室为了安抚顾家,再行将顾轩赐婚太女,如此便可将此事天衣无缝地盖过去。不料齐王竟然当着两营的数万将士突然发难,叫他措手不及。
箭靶很快在五十步开外一字排开。
长流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顾轩先上场。
情势虽然骑虎难下,但除尴尬之外,顾轩对自己的骑射倒是极有信心。他顶着所有人或鄙夷或轻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背上箭筒,执弓上马。坐骑飞跑之间,箭筒中十支箭羽已经行云流水般射出。
很快便有小兵回报:“十支箭全都正中靶心。”
台上的随波止了泪,缓缓松开紧紧攥着的粉拳。无论如何,只要熬过今日,她跟顾轩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军士牵了一匹战马过来。长流却不接缰绳,只道:“将箭靶再挪后五十步。”
“这……”军士当然明白这位齐王殿下打算狠狠将顾家二公子的面子踩在脚底下再碾上一碾,只不过对她的吩咐仍心存怀疑。百步穿杨就算在军中亦可以算得上神射手。这位殿下不过是个豆蔻少女,能行么?不过对方是亲王,说什么是什么。
箭靶遂依照长流的吩咐被挪后五十步。一切就绪。
人群中的顾非见到长流艳红的背影跃上马背,不由攥紧了手心。她本不必受这样的屈辱。不过,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竟然当着数万将士的面,誓要替自己讨回公道。想到这里,顾非不禁微笑起来。他当然明白这件事对顾家在军中的声誉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但是此刻,他只想为马背上那名英姿飒飒的红衣少女喝一声彩。
长流驭骑如风。十支金色箭羽在艳阳下划出道道金色流影,一箭追着一箭疾射而出。众人只见一道艳红身影掠过眼前,衣袂飘散似天边一线流云飞过。下一刻,神采飞扬的少女已经调转马头,飞快奔到顾轩身前,又猛然停住。控马之术竟与军中马术极好的将士不相上下。众人正待喝彩,只听百步开外验靶的小兵高喊道:“齐王殿下十支金箭正中靶心!齐王殿下胜!”顿时,众军士一片哗然,喝彩之声响彻云霄。
长流待喧嚣渐止,才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来,随意抛在顾轩脚下,居高临下朗声道:“这是当年用来定亲的信物,现在还给你。你给我听好了,你顾轩不配做我君长流的丈夫。今日不是你退我的婚,而是我不要你!”
顾涛的眼睛紧紧盯着被长流抛掷在地的那枚玉佩。那曾经是他离开京城赶赴西凉之前送给柳思萦的,后来柳思萦进宫又还了回来。再后来才变成儿女亲家的信物。如今又回到自己儿子手中。真是造化弄人……
高胜自然没有顾将军这样百感交集的一番感慨,却在心中琢磨,这太女把齐王殿下不要的给捡回去,算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