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从饰着金龙纹的玉圭袋中取出双植纹玉圭,执在胸前,望着太极殿正脊一端由一十三块琉璃构成的螭吻,稳步踏上玉阶。
殿内众大臣看着头戴皮弁,身穿绛纱袍的齐王一步步踏入殿中,不紧不慢地跪下。黑纱皮弁上缀着四色玉珠和珍珠的金竹丝,玉簪和贯簪处的葵花形金簪纽,无一不将她一双眼睛衬得灼灼生辉。红色交领绛纱袍和同色的蔽膝随着屈身的动作如彤云一般散开,通身上下只有中单领部的十三道织金黻纹似将彤云勾勒出一道金芒的晨曦,将纤细的脖颈衬得莹白如瓷。
这不是长流第一次踏上金銮殿,前世她也上过一次朝。
那仅有的一次,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她愿意放弃与顾轩的婚约,远嫁到敌国去和亲。彼时随波已经同顾轩两情相悦,长流在大禹再无牵挂。何况如果她的远嫁能带来两国案甲休兵,和亲便是她作为皇族公主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她当时想的是,既然她的远嫁能够成全一个她曾经放进过心里的人,替他挡去道义上的谴责和声讨,又何乐而不为。既然顾轩不再爱她了,那她就成全他吧,毕竟顾轩在她幽闭深宫之前,是除了母后之外,唯一给过她童年温暖的人。何况说到底,前世的时候,长流自十岁之后见到顾轩的次数便屈指可数,她也许并不是爱他,而是将他当成了可以助自己逃出深宫这座牢笼的最终救赎。然而事实证明,困在城堡里的公主,并不总能等到一位斩妖除魔的王子,即便真有王子,他也可能在骑马前来营救的半道上,与其他更美貌,且不需要披荆斩棘英雄救美的公主相遇,然后坠入爱河。
不过一晃神,庆帝便点名齐王上奏这次治水的事。长流端端正正跪在金砖上,从袖中抽出奏疏,用皇帝老爹发给她的那块钦差印信“铁饼”压着,一并递给高胜呈交御览。
原本按规矩,大臣的奏疏必须提前送入宫中给皇帝批阅,如果皇帝觉得所奏之事有在朝会上议论的必要,或是应当让众臣工都知晓,才会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公开讨论。不过,在朝会上公开亮相是每个回京复命的钦差必经的程序,表明朝廷对此项差事的重视和有始有终。长流并未在事先呈交写明具体事宜的奏疏,只写了个类似汇报行踪,表明自己已经返回京城的折子递上去。
庆帝大略翻了翻奏疏,措辞四平八稳,陈述清楚简洁。
看到最后河工使费,庆帝不禁惊讶道:“何以使费比往年都要省减好几成?”
长流不慌不忙道:“禀父皇,儿臣此次之所以能替朝廷节省开支,只因为在当地请了一位在治水上颇有见地的能人。洪水确实已退,请父皇放心。”
庆帝点点头,不再追问。也不知道是接受了她这套说辞,还是因为王善造私宅的事让他隐约也明白了往年河工的猫腻。
不过底下户部和工部的官员听齐王如此说,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如今庆帝因为正阳宫工程的事,还在气头上,若是齐王乘此机会来个落井下石,只怕后果难料。
“办得不错。齐王,你想要什么赏赐啊?”
长流脆声道:“儿臣不求赏赐。不过……”她故意一顿,一本正经地道:“儿臣以为,倘若父皇要赏,不若赏给柳丞相。儿臣此次南下治水不负父皇信任,多亏柳丞相保举在前,又多方指点在后。因而儿臣不敢居功。”说罢,她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将为柳青纶邀功的诚意摆足了姿态。
柳青纶此刻只觉自己的太阳穴跳得异常猛烈而欢快。他双眉一抬,拧皱了脑门上的老菜皮,才又绷紧了脸,道:“齐王殿下不必过于自谦。老夫于此事未有寸功,实在不敢领赏。”
庆帝与柳青纶这老匹夫来来回回扯了这许多年的皮,如何会听不出他语气中急于撇清的意味,虽然不甚明了二人到底打的什么哑谜,但他二人并未结党他倒是看得明白。因而只转头对一旁高胜道:“从库中取两件珍玩给齐王吧。”
“儿臣多谢父皇赏赐。”一顿,长流又道:“柳相爷不肯领父皇的赏赐,儿臣却不好不亲自谢过柳相教诲。”说罢长流径自起身,走到柳青纶面前,恭恭敬敬一揖到底。
柳青纶两道花白眉毛似被人揪住一般上下跳动,口中只得粗声道:“齐王殿下不必如此,老夫领受不起。”
****棠看着长流这一番做作,却在心中暗自嘉许。她这话说得漂亮,朝中除了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能瞧得通透,或是柳青纶的心腹本就知道个中来龙去脉,剩下的人则都会以为此次齐王治水是有柳青纶在背后支持。换言之,齐王的廉洁奉公亦是出自柳青纶这个亲外公的授意。她这是在拉老狐狸替她挡箭。柳青纶虽不愿,却亦不得不配合。难道他要到处对人嚷嚷着撇清:“老夫没让齐王不贪河工银子。你们要报仇的,只管去找齐王麻烦,不要把账记在老夫头上。”自己这个学生,当真后生可畏。
新近走马上任的户部尚书郑观潮不禁暗自将太女与齐王比较了一番。不说别的,单论风采气度,太女就远远不及。当皇帝又不是选秀女,这要是将来,金銮殿上坐个绣花枕头,如何能叫人心甘情愿拜下去。他觉得如果自己要做个“文死谏”的忠臣,就一定会在金銮殿上高喊一句:“太女殿下,求求您回家绣花吧!”然后再一头碰死。唉,从前的那些“忠言逆耳”们啊,你们都白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血染朝堂了,如果能耐心些再等上一等,喊上这么标新立异的一嗓子,保管前无古人,足够你们名垂青史。怪只怪你们没赶上太女殿下上朝的好时候……
随波站在殿上,离御座只一步之遥,原该俯视齐王,她却自始至终都不敢看这位皇姐。随波心中不断揣测着长流是否得知了自己同轩哥哥的事,一时觉得长流刚回到京城应当还未曾听过那些流言蜚语,一时又觉得如今朝中传得沸沸扬扬,齐王府人多嘴杂,如何会无人向她报信。她一直惴惴不安,整个早朝都魂不守舍。直到高胜一声尖细至极的“退朝”,随波才惊醒过来,浑浑噩噩随着众人走到殿外。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高胜才对长流道:“殿下,您这就跟老奴走吧。”
长流一时不解。
高胜笑道:“殿下对老奴多有关照,老奴却不知殿下的喜好。深感惭愧。”
长流一时恍悟,高胜这是在给自己自行挑选赏物的机会,遂笑道:“公公只选自己喜欢的罢了。本王信得过公公。”
高胜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老奴先谢过殿下赏识。”其实以高胜这样人,如何会眼皮子浅,就是稀世珍宝他也未必会欣喜若狂。齐王一句话便将赏物给了他,重要的却不在东西本身,而在于这话听着叫人舒坦。因此高胜亲自送了长流一段路,怕引人侧目,这才回转去服侍皇帝。
长流下了朝回到齐王府,方摘了冠,取下绶、佩,便听旺财在外通报说顾轩来了。
“让他进来。”十有八九是来摊牌的。
顾轩自方才一脚踏进齐王府,从门房到侍卫到丫头,几乎万众一心,人人都是一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定要剜上一眼这朵旷世奇葩的鄙夷表情。因而他一路受着各路眼神的“夹道欢迎”,见到长流的时候不免已经被看弱了身子,伤了元气。殊不知,一旁领路的旺财在心中嘀咕:顾小公子诶,不是奴婢小气,明年不替您烧纸。您这犯的事儿说大不大,不过就是年少风流,碗里的还没吃到嘴就捞到锅里去,却实实在在犯了殿下忌讳,下场也就落个挫骨扬灰吧。就算是奴婢给您烧纸了,您这二魂五魄飘得七零八落的,也受用不了啊。旺财坚信:敢惹殿下的,一定是魂魄没长齐全,俗称缺心眼儿。
顾小公子因为刚受了王府众人的“盛情款待”,见了长流便显得有些局促。
长流见他目光闪烁,就是不敢正眼看自己,也不催促。
好半晌,顾轩才嗫嚅道:“我对不起你。”他忽然又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她:“不过,随波比你更需要我。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她都比你更依赖我。我……我实在放不下她……”
长流兴味索然地看他一眼:“你都敢直呼太女殿下名讳了,可见方才所言都是真的。本王知道了。”还以为能有点新鲜的。因为前世没听过,才把他放进来听听。前世这对男女派出来的谈判代表是随波,用的招数忒经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像谁不成全她,就成了大禹第一狠心人。如今情势有变,随波这个储君果真没白当,顾轩不再龟缩于后。
顾轩本以为长流会震惊、哭闹,甚至怨愤之下派人将自己打出去,毕竟被退婚对任何一名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谁知她却是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遂苦笑道:“事到如今,我的话,殿下只怕也听不进去。我只劝殿下一句,不管身份多高贵的女子,还是应当把心思多放在男子身上。”
“……”长流懒得再听他语重心长的一番金玉良言,便高声道:“旺财,送客!”视线一转,却发现顾轩半点没有挪步的意思。
“当年我爹给先皇后的信物,还请殿下归还。”
原来为了这个。“知道了,待本王找出来再给你送过去。”这倒也不是敷衍他,搬了两次家,谁知道那玩意儿塞在哪个犄角旮旯。
“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旺财虽然在一旁低垂着眉目,秉承眼观鼻鼻观心的原则装死,心中却实在替犹自不知死活的顾小公子捏着一把冷汗:送出去的东西叫殿下吐出来,您就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