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长流反倒镇定下来:“你们抓了本王,究竟意欲何为?”
葛彤替沈梦生解开穴道。沈梦生一得自由便上前一步,要在长流身上如法炮制一番。葛彤见状忙喝止道:“不得对殿下无礼!”
沈梦生不甘不愿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一旁矮几边坐下生起了闷气,心里琢磨着怎么也得把场子找回来。
葛彤示意道:“殿下请坐。”说罢自己在长流对面坐下,接着道:“不瞒殿下,朝廷要剿灭漕帮。老朽此举也是迫于无奈。”心中却想:这位殿下的点穴手法甚是不俗,看来老夫需得多打起几分精神应付。
“是朝中谁的主张?消息是否可靠?”
葛彤极肯定地点点头:“漕运总督严遥已经连上三道奏疏,说漕河一带水寇已除,为患者唯有漕帮,奏请朝廷清剿。还说漕帮私自结社数万之众,以武犯禁,威胁漕粮的水路安全,乃是朝廷心腹大患。”
长流暗自腹诽:这说得没错么,你们连本王都敢绑,不是以武犯禁是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看来葛先生绑了本王,是准备同朝廷谈条件。只是葛先生就不怕被秋后算账么?”
葛彤长叹一口气:“老朽准备等此事了了之后就解散漕帮。”
长流闻言不禁吃了一惊。漕帮人多、船多,势力遍布全国各地,一旦解散,南北民用物资运输便会全线瘫痪,千千万万户人家的日常生活就要难以为继。这也是为什么先帝爷这样强悍的皇帝明知漕帮是地方一霸,却并没有当成普通山匪围剿的原因,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投鼠忌器。
但长流一时也弄不清葛彤是说真的,还是因为怕秋后算账糊弄自己的,只问:“所以葛先生是打算用本王的性命向朝廷多讹些银子?”狠捞一票,拿了遣散费之后各自跑路,回家种田?藏水于海,化整为零,确实不失为一个保命的法子。
葛彤天经地义般点点头,继续道:“这几年漕帮生计越发艰难。别的不说,单说这赋税,就是刮了一层又一层。船只本身按吨位计要交税,通行漕河各段水域要交税,船上货物按价值算要交税,船只停靠码头还得交税。其余用来孝敬各地方上官员的银两更是难以累计。”还有一重原因他却没有说。沈梦生年幼缺乏历练,不能服众,导致漕帮人心涣散,难以为继。
长流听罢葛彤向自己这个被绑的苦主好一通哭穷诉苦,忽道:“漕帮是否得罪了严遥严大人?又或是打点供奉不足?”
葛彤听她一句话便问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心知这位公主确实不比养在深闺的普通闺阁,是懂得一些民生俗务的,便道:“那位严大人也太狠了。一开口就要漕帮年收入的四成。”只是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不能对外人详述经过,是以他只略过不提。
长流见一旁沈梦生的表情颇为不自在,不由暗自猜测莫不是这位少主年少气盛,不懂官场规矩,得罪了严遥,才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长流沉吟片刻,质疑道:“河道总督确实总管漕运,可是清剿漕帮必须得到兵部的支持。葛先生怎知朝廷一定就会派兵清剿呢?”问出这一句,长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庆帝一直暗中筹谋削弱顾涛手中的兵权,倘若以清剿漕帮为由,将西郊大营的人调集一部分到漕军,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葛彤并未立刻答话,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长流心道:不知他是真的朝中有人却不能直接向我亮出底牌,还是在装神弄鬼。
长流忽然也学葛彤的样子长叹一声:“看来本王少不得去漕帮多吃几天闲饭了,只是苦了湘西的百姓,免不了被大水多淹上十天半个月。”
“殿下不必忧虑,一旦朝廷交付赎金,葛某立刻放人,绝不会为难殿下。”
长流摇摇头,一脸苦笑道:“非也。非也。十天半个月后,朝廷便会当做没有本王这个钦差,另派别的官员去治水。”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梦生忽然恶狠狠地插言道:“你的命要是换不来银子,不若我现在就杀了你!”
葛彤也听闻这位殿下并不受当今皇上的宠爱,但庆帝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未必会由得别人说他堂堂天子富有四海,竟然吝惜财帛,连自己的亲骨肉也见死不救。是以他觉得长流的话是在危言耸听,并且有博取同情的嫌疑。
长流丝毫不理会张牙舞爪的沈梦生,平和镇定地道:“朝廷虽然不会出银子买本王的命,本王自己却不可不买。”
葛彤感兴趣地笑问:“殿下打算怎么个买法?”他与长流一番对话,虽则对此将信将疑,倒也并不全然认为她这是在夸海口。
“若是本王想的不错,先生打算解散漕帮,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诸葛亮的确为了阿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不排除葛彤是个聪明人,懂得找准机会撂挑子不干。还是先探明他的真实意图为好。
葛彤仿佛被触动了心事,感慨道:“老朽此举虽则为了保全漕帮上上下下数万人的性命,但确实有负先帮主所托,愧对漕帮的众位兄弟。”
长流忽然站起来,朗声道:“既然如此,本王就用漕帮来买自己这条命!”
沈梦生不屑地瞥了长流一眼:“葛先生都不能办到的事,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又凭什么?”
葛彤却道:“殿下此言当真?!”他虽然面上一派镇定,内心却也涌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事前,老六对他说齐王殿下或许可以力挽狂澜,他虽听了齐王与柳家的博弈经过,却仍旧对这位殿下的手段将信将疑。此刻见长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又燃起了希望。此次将齐王绑来,无非是做了二手准备,如果事情并没有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发展,漕帮解散势在必行,那就弄假成真,向朝廷讨要赎金。万一齐王真的有办法保住漕帮,先让她成为阶下囚,漕帮也可占住有利地位,省下不少谈判的筹码。
长流其实心中并无把握,却不得不装出有十分把握的样子来,信誓旦旦地道:“当真!”
“好!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做?”
长流微微一笑,道:“治水。”
饶是葛彤智计百出亦不防她吐出这两个字来,当下不由愣了愣。
“还请葛先生取一张河道图来。”
舱外的守卫得了葛彤一声吩咐,即刻领命而去,很快便已回转。
漕帮是靠水吃饭的,所绘河道图尽皆有专人实地勘察过,因此图画得比官府备案所用详细准确不下百倍。
长流并未将整张图展开,而是只打开了湘西水域一带,平铺在案上。她指着有腾河支流经过的扬安县,道:“此事届时还需漕帮弟兄配合。”
葛彤思索片刻,不禁满目惊诧地望向长流。扬安是严遥所管辖的六个府县中的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是至关重要的所在,只因那里是太祖皇帝的出生地。虽然自太祖皇帝起,皇室子弟死后都葬在皇陵,但君家供奉列祖列宗排位的祠堂却在扬安。
葛彤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还未及笄的少女竟然如此气定神闲地建议自己配合,淹了她自家宗祠的所在地。
长流对他的讶异仿佛视而不见,只轻声嘱咐道:“本王治水的时候会尽量将水引向这条支流,但是你们安排人打开扬安县水闸的时候务必要注意两点,第一,要神不知鬼不觉;第二,不能过量,只能造成当地百姓生活上的不便,绝不能有人死于水患。”
葛彤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水漫个几尺高,意思一下也就是了。虽则君家祠堂建在山上,根本淹不到,但她如此安排也实在骇人听闻。他这才完全信了老六的话,这位殿下是个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但葛彤毕竟不在长流的位置上,因而他并未想到,长流如此处心积虑要拔除严遥,其实帮漕帮度过难关,以此保命只是一个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漕运总督手中握着军粮的命脉。谁能掌控住军粮,谁就能掌握千军万马。所以漕运总督势必要换上她的亲信。
不管这件事最终能不能做成,葛彤当下已对长流十分佩服。别的不论,她一个女孩子能将河道分布记在心中已是匪夷所思,更不必说这件事背后的政治手段。
其实长流一路上就已经在谋划如何不显山不露水地将严遥除去,也多亏了小王爷当日建议她读《水经注》这本书,她这才对湘西一带的河道分布隐隐有些印象,一时灵光乍现想出了这条计策。
长流笑道:“本王不问葛先生原先打算将本王带往何处。不过,咱们还是一路南下去治水要紧。”
葛彤立刻从善如流,笑道:“那是自然。殿下放心,葛某一定将殿下安全送到湘西,绝不会延误半刻。”
长流明白葛彤这话虽则客气周到,但意思却很明白,自己必须仍旧在他的监控之下,一路南下治水。不过她本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糊弄葛彤,是以也就心照不宣地默认了。
长流点点头,环顾四周道:“本王还是喜欢自己的船舱多些。”
葛彤笑道:“这好办。老朽立刻给殿下布置一处宽敞的所在以供起居。再派两个伶俐的丫头来服侍殿下。”
长流知道那两个丫头只怕不是什么善茬儿,但也只能大方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