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人围聚上来。长流立刻换上一副十四岁女孩子该有的怯懦表情,一步一挪不甘不愿地踏上了从漕帮的船上架过来的木板。
漕帮之人虽嫌她走得慢,但到底不敢催促,怕她惊吓之下跌落江中。
长流几人方落到漕船的甲板上,身后的木板便被抽走。葛彤迎上来笑道:“齐王殿下不必惊慌。葛某只想请殿下暂时委屈几日。”
长流当下默运玄功,一时脸孔雪白。她目中含泪,嗓音细若蚊蝇道:“你们主事的人是谁?到底想将本王如何?”
身后的莫行柯听她话音孱弱、隐隐发颤,一时有些摸不准,又因为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下更为担忧。老六和江淮对长流了解得深些,知她故意示弱,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船舱简陋,殿下稍后便能挪到舒服些的所在,还请稍安勿躁。”葛彤显然根本不认为有与长流进一步交涉的必要,说完这句便使了个眼色。长流身后之人押着她去了船舱。
江淮几人亦被关入另外一间船舱内。
漕帮的大船即刻扬帆起航。
长流坐的船则被降旗换帆,船头带有明显皇家标记的装饰都被帆布遮盖。一干军士被缴械关入舱中。因齐王和莫行柯皆被对方所制,士兵群龙无首,漕帮之人谅那些漕军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竟是以少数好手便控住了一船人。
为避免引起江面上其他往来船只的注意,漕帮出动的小船撤离大半,其余零星船只或远或近地跟着,谨防变故。
舱内竟无舷窗,因而舱门一关便是黑漆漆的一片。长流乍然身处黑暗之中不免有些惶恐,然而她稍一转念反倒微微放下心来。不让她知道此行的目的地,说明对方未必会撕票,这是好事。她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圈,发现船舱十分狭小。在一人宽的塌上坐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越发感到身体随着船身飘荡颠簸,如同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既然已经落到对方手中,就只能随机应变。长流强迫自己定下心来,默默运起内息。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线强光劈开黑暗,探进来一只手。
“吃饭。”这两个字的尾音顷刻间又被黑暗淹没,仿佛方才的一线亮光只是幻觉。
以长流如今的功力,三五日不吃饭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必须喝水。既然对方在食物或水中加料防不胜防,她当即决定不委屈自己饿肚子。可在黑暗中吃饭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任务。长流猛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正常情况下,不要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青壮年被关入黑暗中,时间久了也会精神崩溃。据她所知,刑部就是用这种手段逼迫扛得住酷刑的犯人招供的。
她必须赶紧补救。想到此处,长流立刻站起来扑到舱门上,一边用手狠命地捶打,一边哭叫着:“放我出去!这里太黑了!”她反复哭喊着这两句,且渐渐气弱,身体也做出脱力的样子,缓缓滑落。
片刻后终于听到舱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想来是看守的人通报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飘一稳两种脚步先后而来。
舱门被打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掌中托着一盏油灯,步入舱中。
因乍然而来的天光涌入,来人背光而立,长流一时反倒看不清他的容貌。她猜漕帮之人不敢给自己火烛是因为怕她情急之下做出烧船的疯狂举动。
烛光下,她发髻微乱,雪白的脸上蜿蜒着两道泪痕,神情无依、楚楚可怜地望向来人。
那少年一副白衣儒生打扮,脸上虽稚气未脱,五官却十分俊秀,半点不似跑船江湖人的样子。
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温和:“小姐请用饭。”说罢径自将烛火放在一旁矮几上,在长流对面坐下。
长流慢慢收了泪,面上只作惊疑不定,既不动筷,也不言语。半晌她才含羞带怯地开口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在下沈梦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搭这趟船回乡。”
长流点点头,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心中却冷笑一声:春闱之后从大运河搭船回乡的举子确实数以千记。但你这是糊弄谁呢?我这么重要的人犯,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见的么。
“在下受了葛先生的委托,来劝小姐进食,其余一概不知。”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长流,示意她擦泪。
长流瞟了沈梦生一眼,雪白指尖悄悄探出缀着牡丹的袖缘,迟疑着接过,却捏在手中,揉成一团咸菜。心道:开玩笑,本王有洁癖。
沈梦生见她接了帕子却不用,只当她害羞,遂越发温和地劝道:“小姐请用饭。”
长流看了一眼桌上,菜色极简单,一条清蒸鱼,一碗白米饭,外加虾皮豆腐葱花汤。她举起筷子,小口吃了起来。味道却是出奇地鲜美。长流不禁暗想葛彤这老儿倒有口福,漕帮的厨子当真不错。
沈梦生见她目光闪动不安,但进食动作依旧一派优雅,不由暗忖不愧是皇家公主。
吃了几口,长流又抬眸看向沈梦生,轻声道:“你不吃么?”
“小生吃过了。”
长流默默吃了小半碗饭,做出食不下咽的样子,放下碗筷,静待对方开口。
果然,沈梦生温言道:“小生看小姐容貌举止都不像是一般人家出身,不知何故被葛先生拘禁。如若只是误会一场,小生愿做个中间人,说和一番,助小姐脱困。”
长流迟疑片刻,一咬牙,轻声道:“不瞒公子说,本宫乃是齐王,坐船南下治水,不想途中被漕帮所劫。”一顿,她猛然抬起一双明眸,看向沈梦生,接着道:“他们将我独自关在这里,随行之人一个不见。我心中……我心中实在怕得紧。”
沈梦生见她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晶莹滚滚而下,遂一脸不忍,道:“殿下还请莫要哭泣,小生定当竭力替殿下化解此事。”
长流缓缓收了泪,满怀希望道:“本宫全仰仗公子了。”心中却想:嘿嘿,听了本王的名号居然不大礼参拜。这考的是哪门子科举?既然想做官,如何眼前放着本王这么个位高之人却不知巴结。此人演技有待磨练。果然在漕帮待久了脑子容易进水。
“殿下请安心。小生去去就来。”沈梦生站起转身的一瞬间嘴角露出一抹笑。
熟料,还未待他这抹笑全然展开,已似萎了的喇叭花一般僵在嘴边。
长流出手如电一连点了他周身十一处大穴。听这厮方才的脚步声,武功应该比看门的还弱些,但她仍旧不敢大意。
沈梦生见她径自将手探入自己衣襟之中,满脸不可思议,倘若不是哑穴被封,只怕他此刻便要惊叫出声。
长流东摸摸西摸摸,很快从他怀中搜出一枚半截食指大的金印来。掂了掂分量,应是纯金打造。印身雕着一艘风帆鼓胀的三桅大船,印上刻着一个“漕”和一个“沈”字。
长流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堂堂一帮之主亲自来使美男计不嫌有失身份?!本王看你皮相不过尔尔。本王府中赛过你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其实她哪来的面首,无非是故意拿话激他,出一口恶气罢了。不过长流见过的美人着实不少,别的不说,小王爷聂湛和洛轻恒那混蛋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
沈梦生再看她脸上,泪痕已经半点不见,才知这位公主的眼泪便似码头的水闸,收放自如,直气得七窍生烟。
“咱们谈谈。你要是敢呼救,本王立刻用油灯烫花你的脸。”这厮既然来使美男计,想必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该当万分珍惜才是。
见沈梦生点头,长流立刻解开了他的穴道。不想他一开口仍是即刻喊出“来人!”两个字。
这一声听在耳中却异常沙哑,几乎卡在喉间轻不可闻,沈梦生不由暗自心惊。
长流厌恶地将油灯举高凑在他脸颊旁,让他感受到火苗灼热的温度,轻声道:“你想好了再说话。”她这一手独门点穴功夫可是从明錾堆在犄角旮旯里头,专门记载江湖上不入流的邪门歪道的册子上学来的。好处就在于让人既能说得出话来,又不得大声。
“你们绑了本王究竟打算干什么?”
“哼。我什么都不会说。你烫吧。”
长流心下不由一阵不耐,敢情这厮还真当她会怜香惜玉手下留情。王子病严重,得治!
刚要下手,忽然砰地一声,舱门猛然被大力踢开。瞬间天光乍泄,油灯被随即而来的一道掌风所灭。
葛彤劈手便将沈梦生捞过来挡在身后,朗声笑道:“恕老朽眼拙小看了殿下。殿下有话直接对老朽讲便是。”方才他不过去安排一些琐事,回到舱中便发现少主不见踪影,警觉之下立刻找了来。
长流不禁暗叹:可惜,每个阿斗身边都有一个诸葛亮。本打算以沈梦生为质,无奈葛彤武功比我高出太多。现下会武功的事已经暴露,却是更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