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一日已出慕云。
长流前世从未好好浏览过大禹河山。因而次日她于天色朦胧之时就起身洗漱。用罢粥菜,看日出刚好。
张一片云帆,破万里长风,凌千层碧浪。
江花似火,江水如蓝。长流站在船头甲板上,看远水澄清,两岸遥山叠翠绵延不绝,只觉江山之胜,正投其怀。
江淮看她衣袂翻飞几欲乘风而去,不禁开口唤道:“殿下。”
长流并未回头,只道:“存瓒来了。”
江淮趋近几步,却并不敢与她并肩,道:“只怕这景色过几日殿下就要看腻。不过好在三日后咱们就可停靠津哲码头补给,到时候卑职陪着殿下去岸上城镇看看,殿下也好体察民情。”
“如此甚好。”
船行三日,风平浪静。
这一日长流照例早起练功,打开舱门又是另一番景色。只见宽阔的江面上千帆齐聚,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近错落,煞是热闹。
长流本为亲王,又是作为钦差大臣出巡,排场仅次于皇帝。船头一面金龙大旗迎风招展,船员本为漕军,全都训练有素,整艘船远远望去威风凛凛齐整异常。往来船只无敢与之争锋,尽皆避让航道。因此虽则江面拥堵,她的船却一路乘风破浪,直逼津哲港口而去。
一个时辰后,隐隐已可见到码头一线长堤,听见岸上锣鼓号角。
江淮看着船身慢慢向码头靠近,不禁兴奋道:“卑职从前听人说津哲是北方远近闻名的港口,便想象过千帆竞发的繁华景象,却不知亲眼见到的比想象中热闹十倍不止。”
老六从前便是在津哲码头负责验粮的,因此对此地颇为熟悉,正待对殿下介绍一番,不想正前方横空冒出一艘大船来。船头金龙为饰,锦帆高挂,竟是以全速迎面驶来,眼看着两船就要相撞,对方的船只突然来了个右满舵,利落无比的一个错身,堪堪抢先一步进入正对码头闸口的航道。
江淮不由怪叫道:“什么船敢在殿下面前放肆?!”
老六用手背挡了挡越来越强烈的日光,肯定地道:“也是一艘官船。看形制应该是黄船。”所谓黄船其实是从江南来的,专门往京城运送贡品的船只。
此次南下所经的河道叫大运河,本是两朝之前的皇帝为了从南方运送粮食和各类物资到京师专门花费巨资开凿的,因此大运河又叫漕河。漕河之上往来船只多为由漕军押送军粮的官船。漕军的总数为十二万,分为十二总进行管理,每总分别由一名“都指挥使”担任“把总”。此次与长流随行的“把总”莫行柯就是在兵部管辖下的一名都指挥使。其余的“把总”编制又各有不同,大体上根据有关运送漕粮的省份情况而定。把总在江面上享有非常大的自主权,但有关漕运事宜需要统一向漕运总督汇报,人员任免之类的行政事宜则还是向编制所属的上级长官汇报。
长流道:“一会儿问问莫行柯便知道船上是什么人了。”
果然,过了片刻,莫行柯主动上了二楼甲板,向长流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失职,方才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大船撞上,让殿下受惊了。”
“无妨。那艘是什么船?”
“回禀殿下,末将已经打探清楚,方才那艘黄船上是由漕运总督严遥严大人亲自押送的江南贡品,其中有江南织造上贡的龙袍。”
长流点点头,心道:原来龙袍在上头,怪不得严遥如此殷勤,亲自押送。
漕运总督虽然有地方巡察之责,但管辖范围其实并不是运河地带,而是位于江北的六个府县。虽然漕河流经其中三个府县,但其余府县与运河并无直接联系。严遥自江南迎接龙袍,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巡察范围,除了逢迎拍马,长流确实想不出他如此勤勉的其他理由。
江淮轻声咕哝道:“原来是个狐假虎威的。”
长流淡淡一笑,并不介怀,却颇为玩味地看了莫行柯一眼。她的船被抢了道,只不过出于好奇想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却并没有因为被灭了威风而心生恼怒。这个莫行柯倒是有趣,主动过来汇报情况。
莫行柯见长流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殿下稍候片刻,船只即将靠岸。末将还需下去交代一些日常事务,暂且告退。”
“莫把总无须客气。本王第一次坐船,全凭莫把总照应。”
莫行柯连声不敢,告退而去。
待他走了,老六笑道:“看来莫把总跟严大人有些不对付是真的。”见长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老六接着道:“我从前在津哲码头当军粮经纪的时候,听人说严大人参过莫把总一本。说他公船私用,不过最后因为兵部力保,莫把总才没有受到处分。”
“哦。怎么个公船私用法?”
“其实自朝廷禁海之后,由江南到京城的物资运输就全靠漕运。宫中还有帝都日常所需之物,除了煤、炭、毛织品、琉璃瓦这些慕云当地自产的以外,其他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产于南方,需要通过漕运从南方运过来。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粮食,至于其他的纺织品、蜡、茶叶、纸笔、木材、铁、硫磺、瓷器、染料、食盐,等等,简直包罗万象,甚至家禽牲畜冬天时用的草料,也要从南方弄过来。而漕运的船只从北方返回南方时,即使运载货物,也十分单一,大概只有毛皮、棉花、枣这几种,常常不能满仓。因此莫把总为了给手下的兄弟们增加些收入,就偷偷加运一些东西,或者干脆将手上没有运输任务的船只包给漕帮使用。其实这是两相得利的事,因为官船靠码头较之民船是有优先权的。漕帮自己的民船有时候光等着靠码头卸货就得耗上大半个月,租个官船撑门面,可就好使多了。不瞒殿下说,老六从前就是吃漕帮这口饭的。只不过后来严大人知道了这档子买卖,报到了上头,这事儿就被朝廷严令禁止了。老六我这才混不下一口江湖饭吃,不得已当上了军粮经纪,时间长了才知道之前漕帮不能再借用官船是这么个来龙去脉。”
长流知道虽然老六说的只是漕运,但实际上南北货物交易情况也大抵如此。大禹幅员辽阔,南北地理及气候条件相差巨大,造成南方物产大大丰富于北方。而偏偏玳国在北,定都北方有利于抗击外敌。
这时大船已经驶入闸口,缓缓靠岸。
津哲码头分为客运、货运、盐运、粮运、牲畜等,因此忙而有序,繁而不乱。
码头全长约百丈,为“砖工堤”,所用砖石上均有各砖窑的特殊印记,用以预防偷工减料,实行“责任制。”砖石下的木桩是樟木,为的是加固砖石。
为了避免打扰到码头的日常运作,长流特意吩咐下去,说船只停靠略做补给,齐王本人并不打算下船。
因而当她白龙鱼服下船的时候,码头上众人依旧各忙各的,装船卸货,检验船只,迎来送往,一派人声鼎沸。
一行人以长流为大,她要下船,谭颖跟莫行柯自然要随行。谭颖还好说,莫行柯尚需负责长流的安全保卫工作,是以又带了一部分船员下船,其余士兵则留下检验船只、装载食品。好在这些人本就属于漕军,也是打过水寇的凶兵悍将,反倒比宫中摆设一般的禁卫军顶用多了,是以莫行柯责任虽大,却并未感到太大压力。
莫行柯知道这位齐王殿下从未离开过京城,作为漕军十二把总之一,他自认算得上半个地头蛇,因此不免要略尽地主之谊,不由主动介绍道:“津哲码头如此繁忙主要还因为此处是个中转站。大运河的北航道水浅,许多漕运船只到了此处不能再北上,得就地卸粮,粮食直接存入津哲的粮仓里,或转由吃水略浅的小船分散运载货物去京城。不过现在是夏季,河水猛涨,因此许多船直接往慕云去了,倘若殿下换个时候再来,码头比现在还要繁忙。”
长流听了兴致勃勃地道:“本王听说工部的造船厂也在津哲。”
莫行柯原以为她是个女孩子,必然对码头如何运营,漕运粮食如何调派不甚在意,不想她不但听得聚精会神,还主动问起船场的事,不由道:“是。此次殿下行程太紧,不然末将倒是可以带殿下去船厂参观一番。”
长流笑道:“一言为定!下次有机会,本王一定还来劳烦莫把总。”
莫行柯说这话不过是应景,不想这位殿下却当了真,不由一愣。他哪里知道,长流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节约漕运成本的问题。其实离大运河不远就是与之平行的海岸线。既然漕运容易搁浅,为什么航运一定要靠内陆运河来进行呢?海运并不见得风险一定就比漕运高。而且朝廷禁海实在太过固步自封,长此以往并不是好事。这条禁令还妨碍了大禹水师的强大和造船技术的提高。如今朝廷禁止制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禁止一切海上贸易往来,违者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一切只因为庆帝继位后被海上来的倭寇打怕了。可这条禁令其实十分可笑,它非但不能起到巩固海防的作用,反而激化了内部矛盾。听从该项政策的只有大禹臣民,倭寇根本不加理会,该烧杀抢掠的绝不会手软。而沿海地区人民靠海吃海,赖以生存的渔业生产、海上贸易被杜绝之后,他们被剥夺了谋生手段,只能举家迁移到内陆。
不过目前还轮不到长流对庆帝亲自颁布的禁海令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她只是默默在心中记下这一桩大事,留待将来有机会再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