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在即,于情于理长流都该往宫中各大神处烧一炷香。
明月宫。
太后眯着一双凤目,拍拍长流的手,道:“瞧这细皮嫩肉的,何曾吃过苦。你父皇也太狠心了,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治水。你才几岁呀。不要说皇家公主,就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个不是在家里受父母娇宠。再说了,这古往今来,从没听闻女孩儿会治水的。普通人家的小姐不过常日里头在家念几句闺阁诗词便算是才女了。这一趟可真难为你了。”
“孙女儿有老祖宗教导,自然不比旁人。老祖宗就放心吧。”
“不放心又能怎么着呢。哀家让太医院备了些药材,再让孙堂跟着。这一去水路长着呢,当年哀家就是这么进京的,那船直坐得人头晕,可不好受。”
长流听出太后语气里的关心,一边替太后捶腿,一边讨好地笑道:“谢老祖宗。孙女儿保证囫囵着蹦回老祖宗跟前,再来孝敬老祖宗。”
太后被她逗笑:“你小时候脾气冷了些,不晓得讨人喜欢。哪知道现在嘴这般甜。行了,哀家不耽搁你,行程那么紧,王府里头还有不少要交代的吧。你且去吧。”
“孙女儿告退。”长流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这才离去。
正阳宫。澄心殿。
庆帝慢声道:“平身吧。”
“谢父皇。”
“你从小养在宫中,又疏于学习。朕原本是不放心把这样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交给你的。但太女身份贵重,不得前往。朕想着由你代劳,也算合适。你此去名义上虽为钦差,但还是要多听多看,多向各部官员学习,不要擅做主张。”
“长流谨记父皇教诲。”心中却道:这治水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从皇帝老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完全变了调调。敢情太女的命金贵,拿我去堵洪水却没啥……
“高胜,替朕送齐王出去。”这算是难得的殊荣了。
长流走到玉阶旁,从怀中摸出早就备下的蜀锦荷包,笑道:“本王即将远行,无法侍奉父皇左右。高公公每日侍奉父皇劳苦功高,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高胜接过荷包习惯性地捏了捏,表情不由一滞,随即满脸堆笑道:“齐王殿下放心,这是老奴的本分。”
待长流转身步下玉阶,高胜这才从荷包中取出一把沉甸甸的铜铸钥匙和一张薄薄的信笺来。看着上头渺渺几个字,他不由哼起了京腔,心道:齐王殿下真是灵慧,知道老奴最近想在那地界买一栋宅子养老。
这算是连日来唯一一件叫高胜舒心的事了。原本他这个大内总管当得顺风顺水,皇上龙体康健,对他宠信有加。便是宫里头受宠的娘娘,谁又不是客客气气叫他一声“高公公。”谁知最近他总觉得太女殿下对自己态度轻慢疏远许多,不似儿时那般亲切,甚至有一次故意挑他的礼,叫他罚跪。高胜年纪大了,再加上每每行礼,各宫主子都不让真跪,他也就习惯了权且当成姿态来做。一开始他还以为太女被一干大儒逼得太紧,所以气不顺,偏偏叫自己给撞上了。可日子长了,高胜觉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心下纳闷,便暗中叫了太女的贴身内侍小路子来问。小路子算是高胜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自然知无不言。
当日,小路子愁眉苦脸地抱怨道:“高公公,您这还算好的。小的在太女殿下跟前服侍,可没少被她磋磨作践。”
高胜这就不懂了,都说太女殿下是难得的亲善之人,便又问:“这却是为何?”
“您是不知道。太女殿下的师傅太子太保洪大人给她讲了一篇书,都是些历史上宦官内臣当道,祸乱朝纲的故事。太女殿下自此就把小的看作是奸邪小人,每每横眉冷对。”
“胡闹!”
小路子摸不准高公公这话是说洪大人呢还是说太女殿下呢,却也不敢问,只道:“奴婢再多一句嘴。高公公,皇上如今龙马精神,您自然没事。可要是这将来……”
小路子来过之后,高胜暗自琢磨好几天了,想着得赶紧在宫外置个宅子,作为将来退步抽身之所。不过他常日里需要伴驾,根本不离庆帝左右,也没法得空经常出宫去看宅子,这事儿就给耽搁了。不想今日齐王如此体恤,高胜这才觉得心中松快了些。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和风忽道:“殿下,您看那边池子里的荷花多美。”
长流微微一笑,其实她早瞧见了。不远处的草坪上,太女拽着风筝线飞奔,裙裾飞扬笑声如铃,一众宫人远远侯着,而太女身旁只有顾轩。碧草蓝天,俊男靓女,画面很美很和谐。
和风自然从长流那一笑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担心道:“殿下……”
绛雪如今毛躁的性子改了不少,虽然心中不忿,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向远处白了两眼,强自忍着一口气,快步跟上长流。
到了鸾凤宫,宫女说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自从柳正的事之后,皇后对长流的态度可说是掩饰不住的厌恶,这次更是连见都不见。长流乐得如此,掉头就去了碧痕宫。
楼书倚不过照例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撒了几滴眼泪。这趟买卖是****棠主动招惹柳青纶才落到长流头上的,不过,长流估摸着个中内情就连楼书倚都不甚明了,不然楼书倚怎么还会趁机上柳家的眼药呢。
这一大圈拜下来,便耗去了大半天。
刚回到齐王府换了衣袍,下人便通报说顾小公子来了。长流一边寻思着他风筝放得倒挺快,一边叫人请他进来。
顾轩已有许久未见长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殿下今日去了宫里?”
长流点点头,示意他品茶。心中却疑惑道:难道他在宫里看见我了,因而特意上门来撇清?还是来摊牌?
顾轩却并不碰茶盏,只一味看着她,片刻后,忽道:“我一直把太女殿下当妹妹。”这话说得着实突兀,却已经盘踞在他心头很久了,此刻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反倒让顾轩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言一出,长流心中十分讶异。
既然开了头,接下去的话便好出口多了,顾轩接着道:“记得我以前给你的那个海棠笔洗吗?”
长流再点头。
“大约这就叫做近乡情怯,越喜欢的人和事就越不敢接近。”他喜欢她却很难了解她,不知道她心中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随波,随波想什么都会说出来,让他不忍拒绝,也乐意满足她的愿望。
长流万万料不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半晌方道:“我信你。”才怪,先稳住再说吧。
顾轩却信以为真,释然一笑,道:“殿下此去山高水长,还须保重。我过几日就要去京营报到,否则真想与殿下同行。”一顿,他又道:“殿下只怕还有许多准备要做。就不打扰了。”
长流起身亲自送他出去。二人一路默默穿过荷花池上的玉桥,两旁亭亭莲叶碧涛轻卷。
和记。
江淮替顾非满上酒,笑道:“这家酒楼刚开不久,还是殿下带我来的。怎么样,环境够清幽吧?想来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还仿照《兰亭集序》修建了一处‘曲水流觞’呢。”和记虽处闹市,却与别的酒楼不同,只按普通民居式样修建。前庭几杆修竹,后窗一池风荷。精屋雅舍,闹中取静。
江淮自饮一杯,轻叹道:“还真怀念咱们在嘉陵关的时候。待我回来,叫上林飞飞,哥几个再来这里喝个痛快。”
江淮见顾非一直不说话,又见他眉头微锁,仿佛有心事,便取笑道:“我听说你的嫡母在替你张罗着找媳妇。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顾非将杯中酒一口喝干,轻声道:“我不喜欢。”
江淮见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八卦道:“怎么会呢。我可听说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孟颜秋这招不可谓不高明,找的人家家世都极普通,可相看的小姐却个个容貌出挑温柔贞静。顾非本就是庶出,她这样做叫人一丝错儿都挑不出来。
顾非没好气道:“你倒消息灵通。”
“嘿嘿。我还知道你当街救美的英雄事迹。怎么样,何小姐芳心暗许否?”江淮本就同顾非十分亲厚,几杯酒下肚,说话越发肆无忌惮。
“不过是碰巧经过。”那天顾非同京营里的兄弟一起喝酒,为其中一人庆生,出来的时候顺道教训了几个地痞流氓,替一位小姐解了围。许是他那天出手狠了些,才在这么多打架的人里头被何小姐给记住了。这位何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禁卫军统领何辰的女儿。
江淮见顾非不欲多谈,便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其实顾非极想听到一些关于湘西之行的消息,无奈江淮丝毫不提。他却不知道,江淮这两年又老成许多,知晓此行困难重重十分棘手,个中曲折却不足为局外人道,哪怕是顾非。好在殿下似乎已经有了对策,当日江淮提议此行凶险,不如带上明錾,谁知长流笑答:“本王委托表哥在京城办一件要事,他去不得。”
二人连干数杯方散。
顾非只觉自己的双腿有意识一般,不由自主就会走街串巷。待他清醒过来,猛一抬头,发现齐王府的鎏金匾额已近在眼前,暗道: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她吧。她即将远行,作为朋友前来探望,有何不可?
王府的朱红大门忽然咿呀一声开启,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顾轩。
顾非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腿又没了意识,牢牢钉在地上,挪动不了半步。
他目送着顾轩离去的背影,辨不清心中涌动的到底是酸是疼。
忽然背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她。”
何澄空轻声道:“你是何等警醒之人,我跟了你足足两条街,你却浑然未觉。我原本以为你拒绝我是因为何、顾两家必然不能联姻。谁知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谁知道你却比我还傻。”说完,她怔怔落下泪来。
顾非仍旧凝立不动,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何澄空的话,但他始终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