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淮进来,长流忙问:“如何?”
江淮满脸挫败地遥遥头,皱眉道:“卑职一亮出身份便吃了闭门羹。后来跟了他一整天,帮着上山砍柴,下水捞鱼,好话说尽,他楞是一声不吭,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看来只能本王亲自去试试了。”
江淮忙劝道:“还是卑职明日再去。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人脾气赛过茅坑里的石头,殿下怎能受那份肮脏气。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圣旨说三日内务必启程。只剩两天了,本王耗不起。”
原焕背着柴火,提着两条胖头鱼赶在落市之前换了米,回到家中。
他借着最后一点日落前的天光开始生火煮粥。
不一会儿,灶内的火苗便嗤啦嗤啦燃起来。不知是不是搁在水缸旁的柴火受了潮,那烟气竟熏得他缓缓落下泪来。水开后,原焕小心翼翼地取了半把米下锅,而后用袖子狠命往脸上一抹,这一下极重,竟揩去了脸上一半的尘色,隐约露出清秀脸庞来,俨然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那粗布刮得他面上生疼,原焕却毫不在意,只一劲儿出神。
十五岁以前,便是家中并不富裕,到底也是两辈子的官宦人家,他何曾穿过这样的粗布衣裳,又何曾亲手砍过柴煮过饭?不过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圣旨,他的爹便被流放三千里,死在穷山恶水的半道上,化作一撮黄土。娘亲哭瞎了眼睛,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这世道便是这样黑,就你爹爹傻啊!”
他忽然飞跑到独有的一间平方里,移开薄薄的床板,顾不得底下厚厚的一层陈年老灰,伏低身子,扒开墙角的两块灰砖,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来。一时又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方要不管不顾展开纸封,却又突然罢了手,将纸包往床板上一搁,急急奔回厨房。
原焕从水缸中舀起一瓢水,净了手,用布抹干,又跑回屋中。他这才重新拿起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素绢,上面的字迹因年代久远已经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就连绢布亦隐隐泛黄,却仍字字狰狞刺他心目。那上头的字他曾看了又看,以至梦中都能倒背如流。
原焕想起过往,忽然捏紧了素绢,颓然坐到地上。
这一晚,他绝无仅有地将放了许多水的粥给烧成了锅底焦黄的一坨。
次日。曙光刚露。
原焕失眠了大半夜,起身的时候只觉得眼睛酸涨得厉害。他草草洗漱一番,便如同往常一般拎了斧头拉门出去。
不想门口坐着光灿灿的一团,晨曦之下万分扎眼。
那衣裳料子绚烂如天边霞锦,便是原家早年光景好的时候,原焕也从未见过。
原焕几要返回屋中,再洗一把脸,好让自己从梦中还魂。不料,对方却开口道:“你总算出来了。用过早饭没?本王请你喝豆浆如何?”其实较之平日,原焕今日已迟了半个时辰,因此长流已在此恭候多时,不免有些饥肠辘辘。
听她声音清若流泉,原焕又是一愣,这才看清对方竟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
长流见他目光上下打量,微微一笑。
“你就是齐王?”
长流极肯定地点点头。
原焕忽然攥紧了手中的斧子,绷直了右臂。长流却仿若不见,只静静看着他。
僵持片刻,原焕忽然手上脱了力,讽道:“你爹流放了我爹,你却又来充什么好人!”
长流却不提这一桩官司,只道:“皇上令本王三日后赶赴湘西治水,跟当年原大人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办的是同一件差事。”
原焕不由一声冷笑:“我看那皇帝是越发昏聩了,满朝文武弃之不用。派一个小女孩儿去糊弄灾民。”
长流丝毫不以为忤,轻声道:“原大人蒙冤,本王甚为心痛。”一顿,她直视原焕的眼睛,接着道:“本王调出了当年的卷宗,上面含糊提到原大人曾经上疏列举湘西河工十病,为民请命。那道奏疏的内容却并未附在卷宗上。不知何故?”
原焕并不知晓长流乃是明知故问,一时义愤道:“那奏疏便是呈交御前又能如何?不过得个‘意图倾陷’的批语。”如奏疏尤在,“河工十病”的指控于那些贪官污吏便如同骨鲠在喉。一定是结案后即刻被销毁了。
长流见他将当年圣旨上的混账话记得那么清楚,知他心中其实并不甘心。只是,一来,就像他方才所言,流放原大人的是自己的糊涂老爹,他见到自己又怎能心平气和。二来,在他看来自己是一介女流,还是个黄毛丫头,实在不足为信。
思及此处,长流一字一顿地轻声念道:“编列河工各款具控,辄思更易旧章,并以排挤同僚,意图倾陷。”一顿,她以极肯定的语气郑重道:“你我都知道这是一句颠倒黑白的混账话。”
原焕听她一字不漏地将圣旨上的结案陈词重复了一遍,本已有所动容,又听她说出“混账话”这三个字,不由诧异非常,遂重新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少女来。只觉她姿容秀逸非常,眉宇间一派沉静坚毅之色却又异于寻常女子。
长流一边任他打量,一遍沉肃道:“本王两日后便会坐船南下。”一顿,她才接着道:“你若还有半分为人子的孝心,便来码头。只要报上名字自会有人带你来见本王。原大人多年冤情能否得雪,只在你一念之间。”
原焕张了张嘴,却又闭口不言。
长流知他顾虑,料他心中定然挣扎踌躇,也不催促,反道:“如何,本王在此等候你许久,现下腹中饥饿,要不要一道去吃早点?”
原焕见她转眼已由少年老成改作一派少女天真烂漫,心下不由又是一阵诧异,却仍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待他走远,江淮才从不远处的树上蹦下来:“殿下,您说他会不会去?”
“本王赌他会。”一顿,她转向江淮,笑道:“走。咱们去和记吃早点。”
和记雅座。
长流是此间常客,随意点了皮蛋瘦肉粥、茶叶蛋、豆浆、油条之类寻常点心。
菜很快上齐,待小二退出去,江淮见长流眼窝处微有青色,不由道:“殿下昨夜只怕又在秉烛夜读吧。”
长流点点头:“本王昨夜又将刑部存档的卷宗细细看了一遍。”其实那份卷宗里有颇多语焉不详之处,因而长流才让江淮去试探原焕。从原焕的态度和反应看,他对当年的事知之甚详,只因为顾虑重重才避而不谈。
“原大人当年上的那份奏疏很重要么?”
“是。奏疏中罗列了原大人所搜集的湘西一带腾河频繁漫决的情形,以及河员中存在的贪腐罪证,还分析了朝廷制度上的弊端。只是,当年查案的大员说原大人‘俱系空言,纯属捏造诬告。’”一顿,长流微带讽意地笑道:“当年被原大人‘诬告’的河道总督屠宪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十三年了。咱们此去亦是免不了要同他打交道的。”
江淮劈了一记手刀,道:“殿下是皇上亲命的钦差大臣,何不使用先斩后奏之权,杀了河道总督?”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你可知原敬业当年为何被流放?”
江淮不解道:“不就是因为揭发河工贪污案,却被那些沆瀣一气的官员反咬一口么?”
“那是后来的事。事情的起因却是因为他走马上任工部右侍郎后与谭颖一同去湘西治水,不但卓有成效,而且单单这一项工程,当年就替朝廷省下河工费用两百多万两银子。”
江淮越发不解,问道:“这不是好事么?”
长流摇头道:“你却想不到,原敬业次年的考评不为‘最’反为‘殿’,之后就被贬去了偏远之地。他听说自己被贬官是因为有人诬告他贪污工程款项,激愤之余便写了一份《辨冤疏》,向皇上详细汇报工程财务,并在奏疏中将工程各项开支都开列了出来。然而这份奏疏却犹如石沉大海。原敬业迟迟等不到皇上批复,便又上疏揭发了往年河工人员的贪污罪行,最终才因为此举遭到流放。”
江淮是个悟性绝佳之人,思索片刻后,道:“原大人名‘敬业’,想必行事作风亦是一丝不苟,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不贪让别人都贪不到,因而才遭到那些怀恨在心的官员联手报复陷害。”
长流点点头:“此事牵连甚广,不光是工部的事,还有户部。里面的水只怕比腾河深百倍不止。”
江淮顿时恍悟道:“所以才会年年治河,却年年治不好,甚至水越治越大。没有腾河发大水,这些人又如何捞油水。”说到此处,江淮忽然一顿,凝视着长流,道:“殿下,您……”
长流自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担心之意,微微一笑:“本王的好外公却是替本王争到了一桩好差事。本王若是要水清,便一下子连捅工部、户部两个马蜂窝。若是跟别人一道浑水摸鱼,他便能罗织罪证,轻则告本王一个知情不报,重则说本王同河道总督一起同流合污。”这桩差事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治水,而在于治人。柳青纶是来给长流拉仇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