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焕是在一片火光中醒来的。他奋力睁大了双眼,这才看清自己头顶的帐篷,他试着动了动手,却怎么都无法抬起来。身下的草垫十分干燥松软,让他再一次因为筋疲力尽而坠入梦乡。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身旁架着一个药炉。一名西凉兵看见他醒了,忙火烧屁股一般地跳起来,道:“原大哥,你总算醒了。军医半个时辰前才来看过,说你要是能退烧,挺过这一关就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那小兵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从药壶中倒了一些黑色的汤汁,将粗瓷大碗递给原焕,又扶着他坐起来。原焕这才觉得自己的喉咙似烧了一团火,他将汤药一口喝干,哑声道:“我这是在哪里?”
“原大哥,多亏了你,我们才能靠啃草皮,认准北极星的方向,找到欧阳将军的部队。咱们现在在欧阳将军的营地里。”
“其他人呢?”原焕果然隐约听见外头士兵走动的声音。
“原大哥,咱们统共只剩下一百人都不到了……”小兵用袖管狠狠抹了抹眼睛,强自振奋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告诉他们你没事了,大伙一准儿高兴。”从引水开渠伏击邺,一直到领着剩下的兵走出大草原,那些生存下来的西凉兵对原焕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已然心服口服,早已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原焕注意到小兵走出去的时候腿一瘸一拐的,想来是因为徒步穿越雪原的时候脚被冻伤了,心中一叹,却也不做多想。
到了第二天,原焕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谁知他刚走到帐门口便被拦住。
“欧阳将军有令,请原监察好好养伤。”
“这位小哥,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当面向欧阳将军谢过救命之恩。”说起来,算上这一次,欧阳仑确实救过原焕两次性命。第一次他在青州被邺人抓走,小王爷便让欧阳仑的人到处打探他的消息,终于抢在邺人对他动手前,弄了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将他给偷偷换了出来。聂湛当时已十分清楚,如若原焕死在青州地界上,西凉与朝廷的矛盾便无法调和。后来林飞飞找上门去,聂湛自然顺水推舟,答应同朝廷合作。
如此看来,小王爷还是顾全大局的,只是欧阳仑的态度却不好捉摸。因此原焕打定主意要去当面会会这位昔日凉王麾下第一猛将。
“欧阳将军在西西河指挥阻拦敌军过河。原监察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原焕见对方态度强硬,只能作罢。他明白以自己监察御史的身份,欧阳仑对他提防也在情理之中。
熟料到了下午,原焕就被欧阳仑的亲兵带去了河边。西西河源自祁兰雪山,水势湍急,一泻而下。欧阳仑驻守的河堤是河道最浅也最宽阔的所在。
原焕骑在马上,远远便看见一小股邺的骑兵在抢渡,刚涉水到河中央,却被早已埋伏在河对岸的西凉战士射落水中。
“原监察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吧?”
原焕听到这洪钟一般的声音,不禁心中一惊,再侧身定睛一看,一个身材高大,大约四十多岁,身穿铠甲的男子正向他走来。
原焕没想到欧阳仑会亲自来迎,忙下马行礼道:“劳将军过问,在下极好。”
欧阳仑笑道:“原监察身负朝廷重任,理应到前线亲眼看一看。”
原焕问道:“依将军看,邺的王庭主力是否就在河对岸?”
“十有八九。眼下已经开春,越往后雪化得越快,河水也会越湍急。现在渡河是最好的时机。”
原焕望了一眼远处巍峨纯净的祁兰山,道:“敌人是否可能不过西西河,直接从雪山上下来?”如果邺的王庭可以以拓跋洪为障眼法,明着让他当先锋建功立业,暗地里却将他抛出去,既能迷惑西凉,又能借西凉的手除去拓跋族中的内部矛盾,那邺为什么不能再用一次障眼法,派一部分骑兵渡河,让真正的王庭主力来个奇袭,从雪山上下来呢?
欧阳仑摇了摇头,道:“绝无可能。斥候已经登山好几次,去一次就雪崩一次,不要说这么多人,就是一人一骑也休想翻越祁兰山。”
原焕点了点头,却总不能将方才敌军渡河的一幕从眼前挥去。
欧阳仑见原焕闭口不提林飞飞和他自己连日来死里逃生,倒也对他生出几分钦佩,道:“末将想要拜托原监察一件事。”
原焕心中一凛,沉着道:“欧阳将军请讲。”
“眼看邺王庭十万主力就要大举过河,末将恳请女皇陛下准许小王爷火速回防西凉。”
数日后。慕云。禁宫。
****棠打开羊脂玉盒,展开纸卷,一行朱笔映入眼帘:“你当朕就这么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会要回来?”他不由一笑,小心地将核舟取在掌中,心道:原是怕你不信我,如此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韩毓进来的时候神情肃穆无比,恭声道:“兵部刚转送来的火线急件。”
****棠接过急急展开,忽然一阵猛咳。韩毓见他咳得辛苦,虽心焦军情,却不敢相询,见****棠手微颤着将信纸递过,忙接过来,读罢却脸色惨白,道:“紫玉关既破,只怕嘉陵关旦夕之间便要不保。陛下……”
****棠强行忍住咳嗽,道:“你只管好你的天下粮仓便是。陛下亲征,将士必然用命。我等虽是文臣,却亦要为陛下,为我大禹鞠躬尽瘁。”
“是!”
韩毓退出去后,****棠即刻坐下磨墨平宣,突然他只觉喉间一甜,纸上顷刻开出一串红梅。他极力平复着喘息,将纸团去再写。眼下前线吃紧,他绝不能让陛下有丝毫后顾之忧。
****棠将奏疏又誊写了一遍,一抬头却看见韩毓已然回转,面上一派仓惶,只听他颤声道:“楼相,兵部来报,江南此次运至津哲的粮食有一多半混入沙石,根本无法运往汾阳!”
“你说什么?!”
韩毓见惯****棠谈笑间羽扇纶巾的样子,此刻见他险些站不稳,忙一个箭步上前搀扶。
一阵晕眩过后,****棠的心已然静下来,轻声吩咐道:“去请江统领来。这件事在朝中除了你和秦风、郑观潮不能再让任何人知晓。”
“是。学生谨记。”
江淮不刻便已赶来,他见韩毓神情不对,一路上走得飞快,便强自按耐不问,此刻见到****棠,早已忍不住,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棠面沉如水,将韩毓送来的两份奏报都一并递给江淮,轻声道:“眼看嘉陵关危在旦夕,如若后方军需不继……”则国将不存。
江淮读罢奏报,手反而不颤了,嘴角上扬,冷然笑道:“漕帮在这个时候反水,是连他们主子的命都一并堵上了吧。”莫行柯是什么人,江淮很清楚。漕帮在漕河上有多大的能耐,江淮亦心知肚明。除了漕帮做的手脚,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将这批江南收上来的粮食偷梁换柱。当日他跟莫行柯一道,跟漕帮合作演了一出戏,好让叶行云的人相信漕帮确实劫了朝廷的粮食,从而让玳国确信朝廷跟西凉起了内斗。谁知漕帮竟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个假戏真做。
想到此处,江淮一揖到底,道:“楼相还请安心处理政务,此事交给我。”陛下放心,卑职一定把这批粮食追回,叫那些人怎么吃下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棠点点头,待江淮走后,这才摊开左手掌心,却发现方才不知不觉中手心已经被攥紧的核舟刻出数道血痕。他将核舟小心地放入陛下亲赐的平安蜀锦荷包中,再次提笔写下另一份奏疏。无论现实如何严酷,粮食告急的事必须如实禀告陛下,好让她有个准备。
江淮连夜便动身前往津哲码头。莫行柯亲自带领一批好手同行。到了这时候,莫行柯酒都不喝了,对江淮肃然道:“江统领可是心中已有计较?”眼下朝廷与西凉合作,任何风吹草动却有可能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虽是漕帮过界在先,他二人行事却不可毫无顾忌。尤其对方吞掉的是汾阳甚至嘉陵关几万将士一个月的口粮。莫行柯却不知晓,更坏的是连圣驾都在汾阳。
江淮点头道:“去找老六。”
莫行柯一拍大腿,兴奋道:“对啊。老六本就当过军粮经纪,对其中的门道自然清楚得很。他又混过漕帮,当初为了帮葛彤脱困,连陛下都得罪了。依我看,上次陛下南下治水,老六给葛彤递消息,让漕帮劫了陛下的船,这件事老六事后也不无愧悔。此次军粮的事他应当会答应出力。”
“希望如此。”一顿,江淮道:“对了,这次的粮食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莫行柯从怀中摸出一把扇子来,不安道:“从军粮密符扇上看,连我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就算此次军粮是因为途经漕帮之手才出了差错,但他作为漕军一把手实在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