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兰山融化的冰雪汇入无数条溪流、湖泊蜿蜒而下,将大片辽阔的草原分割成一块块深翠的宝石。湖水在春日透亮明晃的阳光下泛着耀白的光。
千户长就着冰凉的湖水洗了一把脸,皱眉道:“和尚已经走了两日,怎地还未回转。”
原焕洗干净脸,使劲甩了甩手,道:“估计快了,你不是说欧阳仑的主力应当就驻扎在西西河一带吗。”
“还真被小王爷料中。你看拓跋洪的先头部队入古浪峡之后咬着咱们在草原里那么多天,就是不见后续部队跟进。欧阳将军早就防着邺的王庭主力绕过雪山渡河,在河对岸守着呢。”
原焕手一松,水囊啪地一声掉落水中,水花溅了一头一脸也顾不得,霍地站起来逼近千户长,大声道:“你他妈早知道这两千人是留下来拖住拓跋洪送死的,是不是!?”原焕一介书生从来言辞文雅,此刻却破口大骂,只因心头一时涌起的悲愤实在无处宣泄。
千户长亦不甘示弱,迎头顶上,针尖对麦芒道:“是又怎样!?老子的兄弟没死么?你看看,你转身看看,咱们还剩下多少人!”连续两日在草原中游击,除了一次借助有利地形突然袭击,靠埋伏杀了个回马枪以外,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在逃命。幸亏邺人对沼泽心有余悸,不敢穷追猛打,这支队伍才侥幸存活下来,可如今也只剩五百多人了,而身后尚有三千敌军紧追不舍。
不远处的兵听到他二人起了口角,忙上前拉开原焕,也不知原焕一介书生此刻哪来的气力,竟是将千户长的衣领拉得死死的,好不容易才将他泛白的指节强行掰开。
千户长险些被原焕勒得断气,急喘之下咳嗽两声,缓了一缓,大吼道:“要是凉王还在,何至于此!不就一个林飞飞吗,朝廷,”一顿之下,他冷笑道:“朝廷怎么了,朝廷派来的人就是人,咱们西凉的战士呢,算什么,算什么!?”
原焕被他吼得愣住,良久才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大禹人。”
千户长忽然走上前去,原本拉住原焕的两个兵以为他要教训原焕,反而下意识地挺身相护,不想千户长拍了拍原焕的肩,朗笑道:“这还像句人话。”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散开原地休整。
原焕的神情却并未放松,沉声道:“战士们的口粮已经吃完,咱们必须尽快摆脱拓跋洪,找到大部队。”
千户长眉宇间仿佛挣扎了一瞬,随即豁出去一般地道:“我倒是知道前面不远就有一条湖,往年这个季节冰还结得挺厚,只要咱们从湖面上过去就能甩脱追兵。只是……”只是即便人能过去,马却过不去。一旦渡河,他们就得徒步穿越雪原寻找大部队。
“有几成把握?”
“七成。从前我常常到那条湖上去捉鱼,只要敲开一个冰洞,下边拉一张网,一次就能捞上来几十条乃至上百条,够吃好一阵子。不过那时候最多只有十来个人,所以咱们得分批渡河。”
原焕道:“反正咱们已经没吃的了,横竖都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咱们现在就往那儿赶,然后杀马饱餐一顿,抢在天黑之前渡河。”幸亏草原日落得晚,现在立刻动身还来得及。
五百多人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在被薄雪覆盖的草原上疾行。连日的饥寒交迫和疲劳让原焕只能保证自己不从马上摔下来,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要是一旦渡河,失去了马和仅有的食物,再找不到欧阳仑的部队,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不知行了多久,原焕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麻木,终于看到不远处蔚蓝天空下,冰封的湖面似一块巨大又清澈透亮的镜子反射着绚烂的日光。
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原焕从袖中摸出林飞飞交给他防身的匕首,向自己的坐骑看去,却正对上她一双温驯的眼睛。这马也是林飞飞替他挑选的。一匹刚刚成年的母马,脾气好得出奇。此刻她见原焕在看她,便踩着小碎步,主动靠上前亲近。
千户长看出原焕的不忍和犹豫,便道:“放了她吧。咱们一顿吃不了许多,几人一匹也够了,剩下的马肉能拖的就拖过河去,多了也带不了。”
被选定宰杀的马都是脚力一般的,几匹好马被放生,却都略跑开几步,并不走远,仿佛在等待同伴,又仿佛眷恋骑手。
原焕看着几匹马相继倒下,鲜血染红了雪地。其余的马包括之前放生的都惊惧嘶鸣起来,他实在不忍再看,便对千户长道:“我带他们走远些,免得惊动追兵。”
千户长也不勉强,只道:“快去快回。不要耽误渡河。”
原焕跨上原先骑的马,带着被放生的马群远远跑开。千户长转身指挥兵士开始生火烤肉。
原焕回来的时候仍旧骑着那匹母马。他跳下马背,接过千户长递过来的马肉和沸腾的雪水,强迫自己将食物塞下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千户长开始指挥兵士渡河。每次最多二十人,尽量在湖面上均匀散开。原焕被分在第二批,他明白千户长的好意。第一批是探路的,第二批相对安全。越往后冰面承受的考验越大,危险也就越大。
兵士们将盔甲脱下减少自身重量,然后匍匐在冰面上,一边用匕首小心地往前头的冰面探路,一边慢慢爬行过去。
等到第一批的二十人顺利到达河对岸,众人似受到鼓舞,都动作麻利地开始卸下盔甲,整理渡河用的拉锁。
原焕趴到冰面上,刺骨的冰寒紧贴身体,他知道皮肤千万不能沾到冰,否则很可能黏住,便将双手尽量缩进袖子里,挪动肘部往前爬。弓和箭用拉锁栓在腰部,远远拖着,许多兵舍不得扔掉长枪大刀,也冒险一并栓着。这些兵器刮磨着不算坚硬的冰皮,不断发出尖利的响声。
好不容易大半的士兵都顺利渡过冰面,只留下一百多人还在对岸等待渡河。千户长忽然一个激灵,大吼道:“邺人追过来了!加快速度!全体给我上,跑过去!”
军士们此刻也听见了身后仿佛闷雷般万马奔腾的声音,大地好似都在为这股暗暗积蓄的力量颤抖。顾不得刚刚切下来的大块马肉,西凉兵们忙尽量散开,朝冰面跑去。已经匍匐在冰面上的士兵尝试着爬起来,却徒劳无功,只能奋力挣扎,摆动四肢爬动着。后续跑上来的兵士们脚下打滑,接二连三狠狠摔倒在冰面上。
一名还未来得及踏上冰面的士兵见此情形大声道:“你们快走,我掩护!”千户长见他已然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便大喝道:“剩下的五十人,跟我一起断后!”如果没人留下挡住追兵争取时间,冰面上那些人就变成了活靶子。
原焕站在对岸,遥遥看见马群奔腾而来,跑在最前头的马群比邺的马要矮一头,上面没有骑手,正是他方才放走的那批。霎时他感到心头一片冰凉,无比清楚地明白,正是那群马引来了追兵。
邺的士兵离开河岸还有百丈距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射箭。千户长命令手下反击。因为双方的距离都在射程之外,刷刷箭雨飞掠,尚未有所死伤。
然而谁都明白,千户长此举是在螳臂当车。第二拨箭射落了冲在最前面的邺人,然而西凉士兵也是一样,一瞬间就倒下去一大半。拓跋洪挥舞着长鞭,指挥手下的军士冲上前去,马身踏过仅剩的十多个西凉兵,眼前再无遮挡,一览无余。
又一阵箭雨飞到,冰面上的西凉兵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射了个对穿。许多匍匐而行的士兵被钉死在冰面上,再也不能移动半寸。
夕阳缓缓沉落,整个冰面上一片血光映天。
跑在最前头的西凉马开始冲上湖面,将原本已经发生碎裂的冰面踏出几条宽大的裂缝。裂缝连锁反应地似鞭炮一般迅速蔓延扩散。终于咔嚓一声,马匹和人同时落到冰凉刺骨的水中。西凉士兵觉得身体的热量几乎在一瞬间流失殆尽,头顶不断飞过呼啸的利箭,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冻得麻木,他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便发现自己周身的水开始泛红,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无尽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