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斯蒂曼踱了一会儿,似乎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到来的客人有克勒韦尔,于洛男爵,还有一个叫做博维萨热的议员。这位外省的克勒韦尔,被人家找来充数的家伙,在国会里是跟在参议官吉罗和维克托兰·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个人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分子的小组。吉罗早就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了,她甚至想把维克托兰·于洛也找来。但迄今为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的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克托兰·于洛和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就像一个虔诚的女子和满嘴上帝的人不同一样。博维萨热,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缺席,跟会场里的石柱似的。他在美艳绝伦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韦尔的催眠,听从瓦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做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韦尔是他的大人物。瓦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的环绕下,再加上李斯贝特的陪衬下,在文赛斯拉眼中显得特别了不起,而那位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维尼翁也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敲边鼓。
“她兼有德·曼特依夫人和尼依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如果你有才气,讨她的欢心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但如果你能得到她的爱情,你不光会觉得扬眉吐气,甚至会觉得这样做人才有意义。”
瓦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并非有意如此,因为她并不了解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在某一方面很像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而突然跻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样辽阔,使它自由自在,不像在欧洲那样摩肩接踵;但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都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因此,波兰人是斯拉夫民族中最有出息的一支,却依旧摆脱不掉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一旦染上轻浮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都变得既无条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有扫雪机般的威力,能将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也像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总免不了受到环境的影响。与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是,波兰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像女人一样;但实际上气候的酷烈使他们的体格根本不亚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出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挨打,反而让打的人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近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假如波兰人爽直坦白的性格中,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天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会移归白鹰徽管辖。只需些许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出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至于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讧而自行分裂。或许是在波兰诞生受洗的时候,善神给这个可爱的民族赐予了许多优点,却因冷落了那有名的恶煞卡拉博斯,被他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你的赠品,你都留下吧;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斗争中胜利了,现在它也会自相残杀,像他们以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德,仅限于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要找出一个路易十一那样的人,接受他,让他进行专制的统治,它才有救。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也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特别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因此,尽管文赛斯拉·斯坦卜克,3年来一直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做上帝一般,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便大为不服气,认为非要得到青睐不可。比较起来,他觉得瓦莱丽比自己的太太更胜一筹。奥棠丝是一堆美丽的肉,就像瓦莱丽对贝姨所说的那样;而玛奈弗太太则是肉体中有精神,有淫荡的刺激。奥棠丝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有的感情;他也就很快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才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后会把借来的钱当做自己的一样。忠贞的节操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则如珍馐美果般诱人。一个目中无人的女人,特别是一个危险的女人,能够刺激好奇心,正如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更何况,瓦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3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之,奥棠丝是太太,瓦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拥有这两种女人;可惜一个男人并不懂得如何把妻子化作情妇,才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则是无能的标记。恒久是爱情的灵魂,是元气充沛的征象,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的诗人把自己的情妇看作是美艳女神或书中美人一样。
李斯贝特见姨甥婿已经被迷住了,就问:“喂,你觉得她怎么样?”
“妙不可言!”
“都怪你当初不听我的。唉!我的小文赛斯拉,如果那时你不离开我,你现在早就是这个美人鱼的情夫了。只等她丈夫一死,你就可以连同4万法郎的进款一起把她娶过来!”
“真的?”
“这还能有假?”李斯贝特说,“注意了!我可警告过你,不要自投罗网!哦,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也没有比这番话更能盅惑人心的了。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勇敢地跳下去的。这个民族很有骑兵的天分,不管是怎样的艰难险阻,它都相信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归。贝姨就像在马肚子上踢了一脚,挑起了他的虚荣心,而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那一脚的作用:在闪闪发光的银器的照耀下,斯坦卜克见识到了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个赛莉梅娜的,”他心里想。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也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认为一答应玛奈弗替补科凯的位置,就能让瓦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斯蒂曼用他那套巴黎人的诙谐和艺术家的谈锋,与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更是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生,尽可能的炫耀,并且自我感觉良好;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到了他的妙处。美酒佳肴,终于把文赛斯拉完全淹没在这充满欢愉的陷入坑中。饭后,他带着酒意朝便塌上一躺,身心的愉悦使他快要融化了,而轻盈、芬芳,千娇百媚足以让天使堕落的玛奈弗太太,居然走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令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语,几乎快碰到他的耳朵了。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愿意留到最后。在你、我、李斯贝特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真是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答道,“我真是糊涂透顶,当初没有听李斯贝特的话……”
“什么话?”
“在长老街的时候,她说你爱着我!”
玛奈弗太太瞟了一眼文赛斯拉,不胜羞怯的忽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不应该让一个男人对她存有唾手可得之心。将恋慕之情强压在心头而故作端庄的举动,往往比最疯狂的情话更显得意味深长。
因此,文赛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拨之下,对瓦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的女人。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女戏子才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就表现得像个受人喝采的女演员一样,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难怪我丈人竟会那样风魔。”文赛斯拉对贝姨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不该帮你借这1万法郎。难道你也要像他们那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群客人说,“你得好好想想,你要做你老丈人的情敌了。再想想奥棠丝会因此有多伤心。”
“是的,奥棠丝是天使,而我是魔鬼!”
“家里有了一个就足够了。”李斯贝特说。
“艺术家根本不应该结婚。”斯坦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长老街说过的。你本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做孩子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瓦莱丽走过来和贝姨站在一起,“替我招呼茶吧,贝姨。”
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使斯坦卜克想做得与这位沙龙中的仙女特别亲热。他先目中无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克勒韦尔,都瞪了一眼,然后抓着瓦莱丽的手,非要她在便榻上和他一起坐下。
“伯爵,你真有王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让他看到胸前的那朵蔷薇。
“唉!假如我是王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分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还记得你在长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傻。你的结婚,也未免太饥不择食了。你根本不认识巴黎!看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了!你不听贝姨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女子的爱,她才是老巴黎呀。”
“你不必再提了,我是太傻了。”
“我可以借给你1万法郎,亲爱的文赛斯拉。不过有个条件……”她抚弄着她美丽的头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哎!瞧你急的。我是想让你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参孙的故事了,为什么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现大利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既然你有志做一个大艺术家——你如果听我的话,就一定能成功,——你肯定懂得这些。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个场合,参孙是微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的代表罢了,大利拉象征着情欲,情欲才能毁灭一切。大力士赫丘利不也曾坐在翁法勒膝下纺过纱吗?现在这个副本——是这样说的吗?”她问克洛德·维尼翁和斯蒂曼,他们是因为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从犹太王国传入的呢,还是从希腊传入犹太王国的?”
“噢,太太,你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得首先搞清楚《圣经》的各个部分都是什么时代写成的。伟大的、不朽的斯宾诺莎,有人无聊的说他是无神论者,但实际上他却用数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就是他说《创世记》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属于摩西时代的,并拿出哲学的证据指出后人添加的段落,所以被人在犹太教堂门口刺了三刀。”
“想不到我这样博学,竟能提出这么艰深的问题!”瓦莱丽因为和文赛斯拉的密谈受到打扰,十分扫兴。
“女人靠着本能是无所不知的。”克洛德·维尼翁说。
“那么你同意我的要求了?”她像痴心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的拿着斯坦卜克的手。
“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会向你要作品……”
“什么作品呀?”克洛德·维尼翁问。
“一座小小的铜雕,”斯坦卜克答道,“‘大利拉割掉参孙的头发’。”
“这可不太好办,因为那张床……”克洛德·维尼翁发表他的意见。
“恰恰相反,那实在是太容易了。”瓦莱丽笑道。
“啊!希望你能快点儿把雕像做出来!”斯蒂曼说。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维尼翁俏皮的瞟了瓦莱丽一眼。
“你看,我是这样设想的,”瓦莱丽继续说,“参孙醒来的时候,头发已经都没有了,就像许多戴假头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坐在床边,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时恰似马利乌斯站在迦太基废墟上一般,交叉着手臂,低着头,一句话,就是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大利拉跪着,有点儿像卡诺伐雕的玛德莱娜。女人一旦毁了她的男人,一定会很疼爱他的。我觉得,那个犹太女子对一个威武有力的参孙是害怕的,但他变成了一个小娃娃时,她就爱他了。因而,大利拉忏悔她的过失,想把头发还给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却笑盈盈的望着他,这是因为她知道参孙的软弱就是已经宽恕的表示。这一组像,再加上凶猛的朱迪特,女人的性格就彻底解释清楚了。德性砍掉脑袋,而邪恶却只割掉头发。各位,当心你们头上的假发呀!”
说完她就离开了两位艺术家,听凭他们和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赞美她。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维尼翁说,“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这样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的女子,难得!难得!”
“你和女作家卡米叶·莫潘是知交,尚且下这种断语,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斯蒂曼说。
克勒韦尔在那里从头听到尾,这时特意离开牌桌走过来:“亲爱的伯爵,要是你能把瓦莱丽塑成大利拉,我出3000法郎买你一座。3000法郎啊,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博维萨热问克洛德·维尼翁。
“但是太太得肯做模特儿才行……”斯坦卜克对克勒韦尔指着瓦莱丽说,“你先去问问她吧。”
这时瓦莱丽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斯坦卜克。那已经不只是尊重,甚至是偏宠了。女人请喝茶的方式,包含了许多种意味,这对她们来说是最拿手的。因此,这个礼数看似极简单,实则她们行此礼数的动作、姿势、眼神、口吻、声调,都大有研究的余地。从“你喝茶吗?你要不要喝茶?来一杯茶吧?”这类冷淡的口气和对于掌管茶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像后宫的妃子一样从桌上捧起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以诚惶诚恐的态度,娇滴滴的声音,脉脉含情的目光献上去:在这里,一个生理学家能观察到女性的全部情感,从厌恶或冷淡开始,直到倾吐疯狂的热情为止。女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从中表现她的情感:或是轻蔑得近乎侮辱,或是俯首贴耳类乎东方女奴。瓦莱丽不止是个女人,而且是条化身为女人的蛇。她亲手捧着茶走到斯坦卜克面前,也就等于完成了她的妖法。艺术家站起身,手指和瓦莱丽的手轻轻一碰,他凑在瓦莱丽耳边说:
“你给我多少杯茶我都会喝下去的,我喜欢看着你端茶的姿势!”
斯坦卜克这种露骨的表示,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但她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在说什么模特儿呀?”她问。
“克勒韦尔老头出3000法郎,向我定一座铜雕。”
“他?花3000法郎买一座铜雕?”
“没错。只要你愿意做大利拉的模特儿。”
“我想他根本不懂,”她说,“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儿,他就是用全部家产来换也不会卖给他,因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和克勒韦尔的摆姿势一样,女人们也都有自己得意的姿态,一个令人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态。在交际场中,有的总是望着她们内衣的花边,把外衣的肩头扯动一下;有的则盯着墙壁高处的嵌线,卖弄她们眼珠的光彩。玛奈弗太太,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靠丰富的表情吸引人。她转身走向茶桌,到了李斯贝特那边。这个舞女摆动衣袂的动作,当年征服了于洛,此刻则诱惑了斯坦卜克。
“你的仇报成了,”瓦莱丽咬着贝姨的耳朵说,“奥棠丝会哭得死去活来的,一辈子都后悔不该抢走你的文赛斯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