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莹回来后,为自己,为女儿,也为这个家悲泣。学文所做的一切,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原谅的事情。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都无法为自己开脱。夫妻相聚是一种缘分,夫妻相离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家,这个概念对廖梦莹来说已经显得有点陌生了。当杨院长找她谈话,强令她必须离开医院去外地疗养时,她几乎和院长吵了起来。不久前,她刚刚把首批换防去外地疗养的名额让给了别人,没想到第二批名额又派给她了,而且杨院长说,这是院长办公会议集体的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执行。她是饱含着泪花走出院长办公室的。从内心里,她感谢组织上对她的关怀;可从情感上,她又实在是不愿意离开朝夕相处的姐妹们,此时离开总有种临阵脱逃的感觉。一想到三天后要去北山温泉疗养院了,她就有种心神不宁的情绪,在做过体格检查后,她乘出租车离开了医院。
一个多月来,梦莹的心灵受到了一次真正的洗炼。非典来了,在人们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来了。它狂妄地肆虐人们平静的生活,肆虐人类美丽的家园,肆虐东方的古老文明。当灾难突如其来,生命又如此脆弱时,很多人恍然成熟了许多,原来生命是如此的宝贵,人类如此需要关爱。她和中国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珍爱纯净的蓝天,珍爱清洁的绿地,珍爱新鲜的空气。作为医生,她情知自己的职责是神圣的,她在为这种珍爱而战斗。
此刻,她好像出了趟远门,对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感到有点陌生了。人流少了,口罩多了;车流少了,步行多了。但这座城市变得比先前更干净了,也更美丽了。此时的H市也和北京和整个中国一样在为全世界打一场抗击非典的阻击战。她为能为这场阻击战冲锋陷阵而感到自豪与骄傲。
当从出租车下来走进了这个久违的家门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罗学文没有在家,但厨房里却摆放着未来得及洗的碗筷和剩菜剩饭,看来他已经回家来了。对是否回家,她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想了想她还是回来了。在医院时,她忙昏了头,无暇顾及家里的事。现在静下心来,她方发现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有个预感,学文在外边一定是有别的女人了,从他那魂不守舍的眼神里,从他那言不由衷的话语中,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出现了危机。但她并不愿意证实它,甚至说是害怕证实它。直到非典来了之后,她夜里从医院里往家里挂电话没人接听时,她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是谁。她承认学文是很优秀的男人,他找的女人也肯定不会差的。这个谜底后来还是亦然为她揭开的。亦然在几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在她临出院前的一个晚上告诉了事情的真相。她听后并没有过分的激动,只是说:“这些我都已经预料到了,我并不感到吃惊。学文走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我们沟通的机会太少了。”
“梦莹姐,你怎么会这样放纵他。”她惊讶地说,“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简直是一种精神的折磨。再说,你在医院没日没夜地为非典患者治病,他却背着你干那种勾当,也太没良心了,你应当和他离婚!”
“你还是不要提他了吧。”梦莹淡淡地说,“我很想知道你说的那个袁曼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很不错,是吧?”
提到袁曼玲,亦然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她,不解地问:“你问她干嘛,莫非你还想认识认识她?”
“那也无尝不可嘛。”她笑了笑,说,“你是怕我去找她算帐吧,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不过,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你们还是不要见面了,那种场合对谁都是一种尴尬。”亦然解劝道。“我和曼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对她也是最了解的,她是一个很有理性,也很有责任心的女人,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和学文好。虽然她的丈夫很早就有外遇了,她很孤独,但这也不是她也寻找外遇的理由啊,我对她有时也是搞不懂的。”
从那天晚上起,梦莹就像得了一场病似的,感觉到很疲劳。尽管在上班的时候,她极力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可在内心里却十分痛苦。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想回家的原因。当回到自己家中时,她又一次感到了缺乏家庭温馨的冷落。她走进卧室,见床头挂着的他们的结婚照已经落满了灰尘,看来很久都没有人擦了。学文盖过的被子很张扬地摊开着,枕头也很不规范地摆放着,上边还有他掉下的头发。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躬下身来拾掇起来。一个没有女人的家,真的是不能称之为家的。整个一个上午,她都将时间耗在了收拾家务上,对自己要带的东西,一点都没来得及准备。
罗学文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内心涌起难言的苦涩。他不知道该对她讲什么。那天,从蓝天公寓走出来,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省政府机关。当他在众目睽睽下敲开秘书长办公室的门时,他的老领导将他破口大骂了一通,并责令他回家去写出深刻的检查,写不好就不要来上班了。其实来之前,他想到的场面比这要严重得多,甚至做好了被开除的思想准备。这次非典,算是把他搞惨了,说是身败名裂,一点都不夸张,一想到同事见到他时的眼神,他就有点不寒而栗。他至今也搞不明白,聪明绝顶的他,为何会如此犯傻,不光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曼玲。他在家里闭门思过了三天,从不吸烟的他,居然抽了一条红河烟,总算写完了洋洋万言的检讨书。
“你回来了。”梦莹转过头,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淡淡地说。
“梦莹,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要不我会去接你的。”学文一副热情的样子。
“许多日子不见,你变得会说话了。”她低着头,眼光却象一把锐利的具备了思想的刀,穿透了他的心灵。
“我……”他有些胆怯了,心里明白梦莹已经知道了一切。五十多天的时间不长,可在他看来是漫长的,他可谓度日如年。他猛然发现梦莹瘦多了,尤其是她的削瘦的肩尖锐得像是永远不会溶化的尖冰,让他感到了寒冷。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晚了。在梦莹的眼里,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负心的男人,一个花心的男人,还是一个不知仁义廉耻的男人。私下,他也曾想过会有这个场面,面对妻子他会无言以对,无地自容,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般的尴尬。他居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梦莹此刻的心里也在倒海翻江,别看她外表镇定自若的样子,可内心深处却在默默地哭泣。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她废寝忘食地在医院里救人,他却会在蓝天公寓做出那种不齿的丑事。
“梦莹,我对不起你。我……,”学文鼓足了勇气想当面向她忏悔,说出那些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你不用说了,一切我都知道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双眼睛里寻找出什么东西来。
“可我如果不说,会憋死的。”他神情忧郁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我的,我也不想得到你的宽恕,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我只想向你忏悔,向你认罪。你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就去做饭。”梦莹显然并不想听他说,便很机敏地转了话题。她走近冰箱方发现里面空空无也,就叹口气说,“也不知你是怎么过的日子,连点菜星都没有,哎,你是不是先去买点菜,有劳你了。”
学文苦笑了一下,只好先去买菜去了。
学文前脚一走,梦莹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为自己,为女儿,也为这个家悲泣。学文所做的一切,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原谅的事情。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都无法为自己开脱。夫妻相聚是一种缘分,夫妻相离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是希望好离好散,不要像某些人那样,离婚后搞得像仇人似的。
她是带着泪水去做这顿饭的,脑子里陡然蹦出了一个词:最后的晚餐。当她将米刚刚下到锅里,便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妈妈,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放心了。你和爸爸都没什么事吧。”女儿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动听悦耳,让她那灰暗的心田里又射进了一缕阳光。
“我们一切都好。你爸爸他出去买菜了,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对,我现在正在做饭。”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擦了一把挂在脸上的泪花。
女儿愉快地告诉妈妈,新加坡的疫情已经基本解除了,她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明天就可以飞回来了。“妈妈,我可是想死你们了。”她在电话里大声说,“我听说你们哪儿的警报还没有解除,我一回来,是不是还得接受隔离检查呀。”
说话间,学文买菜也回来了,他接过电话,情绪也显得很激动。
晚饭做得很平淡,草草地炒了两个菜,其中有一个炸鸡还是现成的。晚饭吃得也很平淡,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各自闷头吃着自己的饭。女儿的电话无疑在他们两人的心中投入了一个重磅炸弹。谁都无法不去考虑女儿的因素。
“今晚,我们分开住吧。”吃过饭,梦莹开始往另一间卧室搬着自己的行李。
“可以,不过,等女儿来了之后,我们是不是先不要告诉她。”学文神情紧张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到时再演一场戏。”她心领神会地说。
“我是这样想的。”他点点头。
“好吧,我同意,可她一走,我们就办离婚手续。”她坚定地说。
“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吗?”他试探地问道。
“我想是没有的。”她冷冷地说,“如果说一个多月前有的话,现在没有了,所有的路都让你自己给堵死了,我无能为力。”
这晚上,罗学文和廖梦莹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那一夜,H市下了一整夜的春雨,从西北涌过来的黑云遮住了这座城市上空所有的星星。细雨伴着微风掠过绿叶初绽的枝头,摇曳着青绿的生命。学文披上外衣走到窗前,心思重重地望着窗外。从那天走出蓝天公寓,他就再也没同曼玲有过联系。他知道,她目前正在和上海的一家医疗科研单位合作,紧张地设计一个有关辅助非典早期诊断的计算机软件,现在已经积累了许多相关的数据,目前程序设计已经到了关键的阶段,她曾很有信心地说,一旦这个软件问世,将对早期诊断非典起到相当大的作用。她对他说:“我们相识也许是一个误会,但我对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感到后悔,好好爱你的妻子吧,她是一个很值得你爱的人。”学文听了这话,有些茫然所失。在情感问题上,他转了一个很大的圈,最后又回到了起点上,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困惑。
非典之后,他对这个问题不是没有想过,但总觉得对不住曼玲,给她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不说,还败坏了她的声誉。一想起来,他就坐卧不安。对于曼玲的大度,他除了心存感激,还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他方意识到当初放弃所学专业,走上从政之路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次跌了个大跟头,也许并非什么坏事,他希望事情过后,能够有个重新开始,以从事自己所学的车辆工程专业。
窗外细雨蒙蒙,一种湿漉漉的气息让他清醒多了。他推开卧室的门,见隔壁梦莹屋里的灯还亮着,心里不由一动。想必她也和他一样,陷入在难以自拔的情感泥潭之中了。“如果还有一丝希望的话,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呢?”他情不自禁地想。
对于学文的敲门声,她感到有些惊讶。她拉开房门,见他呆呆地立在哪儿,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大男孩儿。
“我可以进来吗?”他见她穿着睡衣,有些迟疑地说。
“我怎么听这话有点别扭呢?”她说着闪开身,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学文走进她的卧室方发现梦莹正在整理什么东西,床上有一个打开了的密码箱,一打很整齐的信扎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他有些奇怪,先前他从来都没注意到梦莹有这样一个密码箱,不知是他粗心,还是她有意不让他看见。
学文,既然你有勇气走进这里,我也就不想向你隐瞒什么了。两天后,我就要去外地休养了,我本来是想不辞而别的,可由于你的这一举动,我改变了我的打算。你可以看看这些信,都是一个远方的朋友寄过来的。
学文起初还推辞了几句,但见她是真心,便带着一种好奇心展开阅读。他草草地看了几封,心里便有些心慌意乱了起来。原来,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一个心灵的秘密,这些年来,她一直默默地在跟一个男人通信。梦莹坦诚地告诉他,在大学读书时,有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孩一直在追求她,可她并没有答应他,因为她对学文的爱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她相信她和学文的爱情可以抵御所有的诱惑,她更相信他们的爱是纯洁的真挚的天长地久的。毕业后,他们天各一方,曾经有几年中断了联系,但十年前,她去南宁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医学年会,碰见了那位同学,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他告诉她,虽然他已经结了婚,可在内心里依然爱着她。他希望他们之间能保持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她当时就拒绝了,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只能做一对很好的朋友。就这样,他们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马拉松式的通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这也许是她开始冷淡学文的原因吧。不过,他们之间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越过那条越轨的红线。
梦莹虽然毫无遮掩地讲出了这一切,但并没有讲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所有信的结尾处也只是写着一个草体的“宇”字,信封的地址也很简略,只能看出发自于北京。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学文并没有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反倒有种深深的解脱感。他说:“看来,每个人都有心中的秘密,只是很少有人知晓啊。”
“不,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深刻。”他信服地说,“我将尊重你的选择。”
“你错了。我们之间永远是朋友。”她颇为认真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有希望。”他试探地说。
“你又错了。桥归桥,路归路,这是两件互不相干的事情。”她坦诚地说,“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情,给我点时间好吗?”
第二天,罗学文怀着一种忐忑不安地心情陪梦莹去机场接回了女儿。一年多没见,姗姗长成了大姑娘,昔日的短发也留成了飘逸的长发,尤其是那张漂亮又充满稚气的脸,如今又添了几分成熟美。他突然记起女儿小时在作文中写的一句话:“幸福就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那时他和梦莹感叹孩子的天真和直白,现在想起来却是字字在心。幸福已经飞走了,他不知道女儿到时该如何面对这一事实。
女儿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她俩呆在客厅里天南海北地说个不停,笑个不停。他几次从她们身边走过,都看到梦莹那种很是勉强的笑容。戏看来还得继续演下去,但做演员的父母却感到很累了。他看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洗了一个澡便回卧室睡了,身后听到女儿在开他的玩笑,说经历了非典,爸爸变得深沉了。他听了这话心里直想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梦莹回到了卧室,却将行李从床上挪到了地板上独自去睡了。他闭上眼睛,做出睡着了的样子,但眼泪却止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来。他发现梦莹也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弄得他心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的晚上,女儿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女儿在半夜时突然闯入了他们的卧室。见到这个场面,她感到茫然了。自己心目中高大的爸爸妈妈原来生活也并非想像的那般幸福。“你们怎么会是这样?”女儿惊愕地说了一句,呆呆地立在那里。女儿是哭着跑了出去的,早上起来,眼睛是红肿的。梦莹做好了早餐,可一家人谁都没有吃,他们都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看着央视的早间新闻。其中一条消息说,美国“处于人道主义方面的考虑”,已部分取消了对伊拉克的制裁。与之相配合的电视画面是一个在市场上买到了酸奶的伊拉克女孩,正绽开如花笑颜,对着摄像机的镜头。梦莹突然感觉到伊拉克的女孩儿大都长得很漂亮。可这场战争却使许多这样的女孩儿失去家庭,甚至生命。
梦莹就要走了。尽管她说只要姗姗一个人送她就行了,可是学文还是坚持和女儿一道送她去了车站。在站台上,女儿从售货亭里买了一大抱食品和饮料。她眼睛湿润了,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