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是位名副其实的“侃爷”。每当我到他府上作客,他都要对我“侃”一件最近获得的见闻,而且口若悬河,讲得绘声绘色。每每我都是洗耳恭听,一般都不搭话。所以,他就像说单口相声,我自然就是唯一一个最忠实的听众了。这次他向我娓娓道来的是不久前的海南之行——
没去海口前,就听有人这样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钱少;不到海口,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这后一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讲海口社会风气差,妓女多,黄色瘟疫泛滥。此次有幸赴海口出差,自然想来个“百闻不如一见。”猎奇,是作家的天性。
我们一行三人住在海口市市委招待所。如今一听招待所,就知道是不入流的住处,入流的都称“饭店”、“宾馆”和“大酒店”什么的。住招待所当然不会有腰缠万贯的大亨、老板、总裁、倒爷之类一掷千金的人物,所以妓女们也不会光顾。果然这个招待所门可罗雀,因为我刻意出去过两次,没有发现一个浓妆艳抹、暗送秋波的放荡女人。回到房间,心里总觉得有一种失落感。因为明天就要离开海口去一个农场体验生活,今天如果一无所获,岂不有虚此行?我不死心,决定到外面遛一圈儿去。
不是我“色胆包天”,而是对同屋的那两个哥们儿不熟悉,所以我就来个“天马行空”。尽管我对海口的社会治安不太了解,时间又是晚上10点多了,我还是壮着胆子顺着人行便道往前溜跶。说实在的,说不害怕,是假,其实心里也“胆突”得很。没遇到妓女想遇到,真要遇到妓女又怎么对付呢?我在单位是有名的“嘴把式”,平时跟女同事“贫”可以,要讲玩真格的就退避三舍了。像我们这些四五十岁的人,过去受的都是传统教育,生活作风上叫你花花都花花不上来。因此,在男女作风上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人是应该有道德规范的,特别是我们中国人,就是要视检点为美德,讲传统的情操美,不能称男女胡来为时尚。
我一方面这样“标榜”自己,一方面又想“过把瘾”,所以心理才复杂,才真实,才令人玩味。
我不知道怎么三拐两拐来到一个露天摆服装摊儿的场所。一排排的服装架纵横交错,显得有些朦胧的灯光下,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磨肩接踵,蒸腾着一种诡秘莫测的光晕,在这种场合觉得人人都在进行着一种投机与交易。
商品经济带给人的大概是一种赤裸裸的买卖吧,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的,玩心计的,以邻为壑的,铤而走险的,互设陷阱的,等等,不一而足。这种定论大概是谬误,不过现在不是乱上纲上线的年月了,说错了也不会“抓辫子”和“打棍子”。现在人们都有一种参与意识,这就是社会民主进步的表现。让人讲话的社会是开明的社会。
猝然间,我觉得有一个女人在跟我说话。一扭头,果然发现有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眉目传情地注视着我。她头上是时髦的奔放的“爆炸式”发式,脸上化着浓妆,黛眉红唇,大开领的紧身衫薄如蝉翼,将两个乳峰和女人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给人以强烈的招徕、挑逗和诱惑之感。尽管她的装束很现代,但一眼就能看出她依然是个农村妞儿。那浓淡比例失调的化妆,那怯生生的“雏儿”一样的神态,那慌乱惊恐的目光,还有那袒露着的粗糙的皮肤,无不打着农村姑娘的印记。
“叫我有事吗?”我一看这姑娘不是“惯妓”,戒备心理不知不觉中被新奇与怜悯所取代。
“您要服务的么?”大概是我的问话过于放荡不羁,她像受了惊吓的小鸟急忙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发现她警惕的目标,怯怯地看我一眼,压低声音问。
“什么服务?”我明明知道她说的“服务”这个字眼的确切含义,仍明知故问地看着她。
不知她已经看出了我是外地人,是条足以上钩的“大鱼”,还是因为她被某种渴望战胜了羞怯,目光突然变得很“野”,话出口不再掩饰:“当然是陪睡了。”
“好,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说完,我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又穿过天桥,来到服装摊市场对面马路的一个幽暗处。
“一个晚上要多少钱?”我踅转过身来,直视着跟随而来的她,口气显得很冲。
她说了一个并不太高的价码。
“这样行不行,我付一半的钱,只要你陪我聊聊天,但必须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掩盖,不许说假话,时间是一个小时左右,怎么样?”我说完就从衣袋里掏出钱夹。
开始她犹豫了片刻,大概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姑娘连最珍贵的身子都卖,其它还会有什么更过分的呢,所以就来了个点头作答。
我把钱如数交给她,提出:“你详详细细给我讲讲你的身世以及为什么选择了这条道路?”我再叮嘱一句,“不许胡编乱造,要一五一十地讲!”
抑或是应了“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的箴言吧,她不敢怠慢地讲起了她那真实而又凄恻的令人惊诧的身世——
姑娘姓窦名花,年方十八岁她出生在被誉为“革命摇篮”的一个祖辈都是贫苦庄稼人的家庭。常言道:“穷生穷生,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父母像下猪崽一样一年一个连生了她们兄妹八个,要不是被强行节育,恐怕还要长生不止。
“姑娘十八一枝花”。十八岁的窦花应该如同欲绽的蓓蕾,在生活甘露的滋润下吐蕊怒放。然而,生活带给她的却是凄雨严霜。年初,父母为了给哥哥换亲,一连去了好几封信,唤不回被逼走的两个姐姐,就叫她顶替。她要嫁给的那个男人,不仅比她大十多岁,而且还患有癫痫病症。她死活不依。父亲怒吼:“你再不从,就把你锁在那男人屋里!”窦花倾刻间觉得万念俱灭。几年前她正想考中学,却被父母硬逼辍学;不久前,她与邻村一个民办教师相恋,当她父亲了解到男方家境贫寒时,蛮横地来了个棒打鸳鸯散。如今为了哥哥娶亲,她又要当牺牲品。这太不公平!不甘任凭父母像牛马一样宰割的窦花仿效她的两个姐姐,趁夜阑人静时,离家出走了。
姑娘孑然一身,往哪里走呢?窦花知道大姐在深圳的地址。结果到了深圳得知,她那作为外来妹的大姐因与一个监工发生两性关系而怀孕被工厂老板开除,又遭到那个监工的抛弃,含恨投水而死。
已成了屈死鬼的大姐指望不上了,她义到距深圳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去找二姐,长得如花似玉的二姐倒是活得挺消闲,生活富足。不过,钱却由不得她支配,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香港老板在内地找的一个“暖被的”,而且她这个“姐夫”一见她就色性大发,一次利用带她到一个豪华宾馆的舞厅跳舞的机会占有了她。她又愧又羞,觉得对不起二姐,便利用那男人给她的钱,偷偷乘飞机来到海口。
起初她在一家纺织厂当了个打工妹,可是活太累不说,那领班的男人又在她身上打开了主意。她怕重蹈大姐的覆辙,辞工不干了。离开纺织厂,她感到生活无着无落。海口生活费很高,本来手里就没多少钱,坐吃山空怎么行?可是,靠干什么挣钱呢?突然有一天她认识了两个老乡,相仿的年龄,相仿的身世,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加盟到她们的“行业”里,从此开始了卖身生涯……
姑娘的身世讲完了。她没有羞赧呜咽,也没有愧疚掩面,而是神色麻木地像述说一个与己无关紧要的故事。
“窦花,你才十八岁呀,你不觉得干这行又犯法又等于自我摧残吗,嗯?”我不禁大声质问,那语气又分明像在教训自己的孩子。
“人生下来,就得活着,要活着,就得干活挣钱,干什么不是干呢?”窦花对我的关切与告诫似乎觉得是一惊一乍,说完抬起右手,一晃我给她的钱:“拜拜!”转身离去,那轻盈的身姿还有几分得意。
我本想大喝一声:“姑娘,你不能再这样糟践自己,人生之路千万条,当妓女决没有出路!”可是,这时我发现对面一家电影院里拥出许多男男女女,或勾肩搭背,或调情接吻,马路边的林荫道上,也是情侣对对,倩影双双,顿时感到心里一阵空虚,很有质量的话到了嘴边觉得已经变成气团,缓缓地蒸发了……
断想录: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窦花,于穷途末路中干起了出卖肉体的生意。她在摧残自己,也在摧残别人,可她却麻木不仁。窦花姑娘,这种“出路”是罪恶的深渊,要紧急止步吧!但愿这种呼唤不被作为“大惊小怪”和“不合潮流”而遭到贬斥及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