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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丞曜想过与她再见的场景。若是阿笙找到她,他会带她到在青玉巷的范家公馆。若他们有缘再遇,在某个街头,驻足相望。不管哪种情况,都比此时好上百倍。
范丞曜万万没有想到,他与她再见,是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之下。葛薇兰倒不觉得“糟糕”二字可以言之,那场面对于她过去的那些平淡年月来说,简直算得上惊天动地。
齐刷刷的六支枪口对着自己,她当然惊得花容失色,再说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因为她不过是送酒水到兰厅,而她不小心错开了梅厅的门。
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已经知错了,忙想要退回来。只是惯性使然,门还是被打开了。说实话,她是无辜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昏暗光线下那几个人的长相。只看到黑溜溜那六支枪口,她开始还怀疑过枪膛的真实性,但到底还是惊惶失措。等她再看清楚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表神,她手的托盘“哐啷”地落在了地上。
然后,她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柴震,这是在青帮的地盘上,你为免太嚣张了?”
葛薇兰并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房间来的,只是有人大喝了一声:“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她觉得那声音极熟,抬头看到范丞曜坐在角落中。
灯光映着他的半张脸,目若寒星,让葛薇兰不由得打冷颤,只觉得心怯,不敢上前。忙蹲下身子拾起被她摔碎的酒瓶。酒瓶东零西碎地摔在地上,她捡得急,碎片让手指尖渗出血来。
她听到范丞曜对她喝叱着:“捡什么捡,出去!”
出了房间,葛薇兰依然觉得心惊胆战。一路向桑桑办事的菊花厅奔去。
桑桑倒是比她想象中的镇静,葛薇兰如此这般,从头到尾对她讲完,她才从账本里面抬起头来,“这么说来,他看到你了?”她盘算的是另一件事情。
葛薇兰轻呼了一声,她一急便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她并不在大都会舞厅里做事,只是今日小美让她代班。桑桑已对她说范丞曜晚上会来,葛薇兰想,注意一些他们应该不会碰面。她并不知道他们在梅厅,“不是说在二楼的雅苑?”
“开始是准备着那里,只是不知怎么去了梅厅。”
“桑桑,你说他们在谈些什么?”如此剑拔弩张之势。
“哪里是我们能关心的事,”她抬头看到她一脸苍白,双手扑在桌上,指尖悬空,正在不住地颤抖,她问:“要喝点热的东西吗?”
是该要压压惊,葛薇兰端着热杯子在菊花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环住杯壁,觉是指尖有些发痛。
桑桑叫起来:“哎呀,你的手流血了。”
葛薇兰抬起手,果然中指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正看着,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她猛抬头,如惊弓之鸟。
是范丞曜。
惊魂摄魄,葛薇兰觉得心累。
桑桑尴尬地迎了上去,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哪知竟这么快。基于礼貌,葛薇兰也站了起来。桑桑原以为他会先质问她关于认不认识葛薇兰这件事,哪知范丞曜对葛薇兰说:“你怎么搬家了?”
这回换葛薇兰瞠目结舌,她原以为他会问她关于那个吉祥结的事情,就算不是这样,也应当是刚才的事,怎么会是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她呵呵地笑着点头,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用手捂住流血的指尖。
范丞曜让桑桑去拿些止血的药水来,葛薇兰想推说不必,她可没有那般脆弱。桑桑离开,这房间里只剩二人,让葛薇兰浑身不自在。
他似乎在观察自己。
“你怕我?”这是他得出来的结论。
“还好。”葛薇兰恨不得有条裂缝,自己顷刻间可以消失掉。范丞曜是后来才知道葛薇兰一般不知道如何回答别人的话,或是自己紧张的时候,总是说“还好”敷衍了事。
他想着是不是刚才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便找些旧事来说:“我后来去公寓找过你,你搬家了。”葛薇兰并不说话,他沉吟片刻又问:“怎么突然搬走了?”
“是哦,早就想搬了,那天正巧有时间。”她马马虎虎地回答他。
“你——”
“嗯,什么?”
“没有。”他本来是想问她那日在大戏院看到他时为什么跑掉,转念一想,她大概不会说吧,他与她还是生疏而有礼。就像他现在终于知道,他一直在找她,她却一直在大都会。离他最近,却又最远。
葛薇兰有些坐立不安,所幸桑桑很快回来。范丞曜却没有要走的打算,好在阿笙正巧进来找他。
范丞曜转身要走,问葛薇兰:“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问得葛薇兰愣头愣脑。
“我只是想感谢那天晚上留宿的事情,没有别的意思。”他找她就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情?
他突然问起,葛薇兰脑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摇头。
“房租的事情?”
“房租?哦,已经付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那么你想到的时候,再跟我说也不迟。你可以来找我。”
“没有什么事情。”葛薇兰一口回绝掉。
他略有些失望,随着阿笙出了房间。
桑桑突想起葛薇兰还欠下三千的债务,只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葛薇兰制止。范丞曜听到响声转过身,葛薇兰摆手说:“没事,没事。”
直到他离去,桑桑不解地问:“你明明缺钱好不好?”
她是缺钱,可是葛薇兰想起那个吉祥结来,他大概还不晓得那个结根本不是前清的结,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桑桑不屑,对她总结一句,说到底,她还是老实。葛薇兰瞪她一眼,笑骂:“明知我老实,你还欺负老实人。”
桑桑“噗嗤”一笑,与她正色说:“他怎知你搬家?”
葛薇兰把那晚之事与她说了一番,那天晚上也算是有惊无险,葛薇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青……”桑桑知道他底细,但刚说一个字,又觉得不妥,怕葛薇兰担心,改口说:“我哪知道那么多,不过他倒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她怕葛薇兰不信,又说:“现在世道都乱,他管理这家夜总会也不易,说不定惹上了有头有脸的人也说不定,这种事谁说得准。”
葛薇兰倒是没有料到他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若他真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倒是不必为吉祥结的事情再庸人自扰,他经营这么大的生意,想必也不必在乎那点小钱。
果然,自那日起,葛薇兰在大都会又混了一月有余。她也时常偶遇范丞曜,他从没提起过吉祥结的事情来。葛薇兰也算放下心了。
父亲的债也还完了。是继母突然来了上海,拿来八千块钱。这个洞算是补上,也算了却了葛薇兰的一块心病。她依然在复旦公学里上学,逢二四六日,必回学校。就算再忙,却也要到桑桑处打工。
那日中午,范丞曜来大都会用餐。葛薇兰为他送餐,他突然问她:“是不是学费不够?”他以为她到这里打工,多半是勤工俭学的原因。
葛薇兰一时没有听得清楚,她开了小差,只因看到他旁边椅中有粉红色玫瑰,好几支扎成一捆。她在法租界的花店里见过,只是太不明白,为何它在园中长得好好的,要摘来卖。她的同学中也有收到玫瑰的,说是洋人的风俗。
葛薇兰头一扬看到范丞曜正对自己笑,她脸红,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听桑桑说你最近学业很忙——”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要说得委婉,却又不伤她的自尊,他一时词穷。
然后呢?葛薇兰听得七浑八素,瞪着眼睛瞧他,“是啊,等一下还要回学校上课。”
他咳嗽一声,终于还是按原话说:“是不是学费不够?”大概无人能如他这般给钱给得这么爽快,因为他还未说完,便掏出钱包来,刷刷抽出几张。让葛薇兰目瞪口呆,然后,她嘻嘻笑道:“学费开学的时候就已交过,现在是四月。”
范丞曜有些尴尬,他淡淡一笑,他为自己解释说:“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
葛薇兰点了点头,这点她倒是可以理解。这一月来,他们常常遇面,他也总是问她是否缺了这样,少了那样。因为葛薇兰自己就是不想欠人情的人,他这么一说,让她也不自然起来,其实那天晚上,她什么也没做啊。葛薇兰想了想,问他:“是不是我想要的,都可以?”
范丞曜侧目,笑问:“你想要什么?”
“让我想想。”自从父亲的债还完之后,葛薇兰一直惦记着母亲留给她的吉祥结。她心里有也盘算过,等存足了钱再从范丞曜手中买回来,只是一想到要一万块,她便没有什么信心,这要存到几时?既然他觉得欠她人情,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向他索要回来。岂不两全。
范丞曜见她发呆地看着那花,问着:“喜欢吗?”
葛薇兰这才发现自己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花,她转了视线,为他摆好餐巾,公式化地问他:“吃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他顿了顿,从旁拿起花枝递给她,“若是喜欢,拿去吧。”
葛薇兰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他忙说:“刚才——咳咳——有个朋友拿来的,我一个大男人,拿着总觉得奇怪,喜欢就拿去。”
葛薇兰也不与他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下。她退了出来,突然想起重大事情来,“那个,这个可不在我们的约定里面哦。”她指指那花。
范丞曜捂住嘴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她欢天喜地地离去。
阿笙站在他的身后,从不曾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他:“明天还要买花过来吗?”
范丞曜左手敲在桌子上,丢回去问他:“你说呢?”
阿笙也笑了起来。
范丞曜还蛮希望送餐上来的人也是葛薇兰,哪知并不是她,让他失望。他想她说要去上课,可能已经下班了也说不定。他向窗边挪动了位置,坐在这里正好将街景尽收眼底。亦可以看到她离去,范丞曜想。
他慢吞吞地吃着东西,听到细微的响动,人影一晃,看到葛薇兰坐在他的对面,脸色严肃。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就拿着刚才那束花,递还给他,开口说:“你还是拿回去吧。”
“为什么?”他皱眉。
她俯下身来,“你朋友出手还真阔气,刚才桑桑跟我说,这个花,至少每个值一块大洋。”她吐舌,抢钱啊。算了,这么贵,她拿着都觉得心里不太平衡。
范丞曜偏过头,暗笑了一回,对她说:“既然拿给你,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他不去接花,葛薇兰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瞧了瞧他,任性地说:“我现在不想要了。”她把花放在桌上。
范丞曜没想到她这么倔强,问她为什么?
葛薇兰倏地红了脸,急说:“不要就是不要,什么为什么!”她先前还是轻声细语地与他说话,这会语气扬了起来,声音也放大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语气。如此糟糕。她抬头看范丞曜,见他沉着脸看着自己,葛薇兰低下头来。听到他说:“拿去丢掉好了。”
她断然不再向他看去,觉得心中有鬼一般。也不去听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回学校了。”她小跑下了二楼。转过楼道,心里极是觉得没脸见人。她这是与他唱哪出啊?好像与他使性子一般。
她先前喜欢那花,觉得新奇又艳丽。他要转赠他,她也没客气收了下来。只是桑桑说:“这是西洋的习俗没错。你可知,玫瑰是要送给何人?”
她一直以为不过就像是有人生病了,同学三五相约去看她,买些水果与补品。
桑桑嗤笑,说:“小丫头,玫瑰要送与情人!”她霎时间愣在那里。
所以才想要还给他。只怕是他买来送给情人的花,只是被她瞧见,他不好意思,便转赠与她。
葛薇兰越想越烦恼,只因在她心中范丞曜极是容易相处,她与他走得近了,有时候也没有注意太多。桑桑倒说他不易接近,葛薇兰想若是她先知他身份,只怕会先入为主,生出些距离感。只是她认识他时,是他最为狼狈之时。葛薇兰并不怕他。葛薇兰极是烦恼,莫名其妙地烦恼。她想等这件事淡去,再与他见面会比较好。所以她一连三个星期没到桑桑处报道,美其名曰,复习大考。
所以,他一连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
范丞曜不知道这种情绪自何时开始,只是他发觉之时,已如烙印一般印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她何时开始已对他产生影响力,何时开始他会不由自主地去大都会,只想见一见她,即便她忙时,只是闪身而过。他亦觉得满足。
他推翻了所有能说服自己的借口。他再忙也要回大都会用餐,明知她可能并不上班,也要碰碰运气。那日路过法租界,买花来送给她,还为自己找借口。仅仅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他一次,他便对她另眼相看?
连说服自己相信,也显得娇情。
后面有人按喇叭,范丞曜这才回过神来。他开车闪到一边,才发现自己不由主地开车到了这小巷中,再过去便是复旦公学,他自己也吓一跳,他竟开车到这里。
既然开到这里,要不要进去瞧一瞧她。怎么说呢?路过还是顺路?范丞曜熄掉引擎,手压在车门,正要打开突又停住。还是不要去了吧,说不定,她再过几日便要回大都会。届时,他也可以见到她。
他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浪费了许多时间。他坐车子里抽起烟来,他极少抽烟,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犹豫不决。
他决定离开。他害怕他此刻的心情,竟不受自己控制,多么陌生的感受,陌生得让人心悸。所以,他决定离开。范丞曜微弯腰打开引擎,他的身子突然僵在那里,他在后视镜中看到葛薇兰。多么偶然。
只因那一瞅。他如双手附在绞刑架上,再无脱身之日。
范丞曜下了车。
葛薇兰见到他时有些慌张失措,但见他微笑得毫无芥蒂。她迎上去,说:“这么巧?”
“是啊。”
自他身后看去,她有些奇怪,“咦,阿笙没与你一起?”两个人一笑。这街头,人来人住,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好似要站到天荒地老去。葛薇兰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客套地问他说:“吃过饭了没有?”
他说没有。
她原本是随便问问,这会倒像是骑虎难下,反正她也没吃,葛薇兰转头向街头望去,这时候,那家店肯定没有关门。她让范丞曜等一下,自己跑过去,拎了两袋饺子回来。
“走吧,到宿舍去煮饺子。”她说。
范丞曜一时愣住,葛薇兰心里叫了一声糟糕,只因她做事老是太冲动。她并没有询问他的意思,也许他根本不愿意也说不定。
她让他下台阶,便说:“你有事先去忙吧。”
“正好没什么事。”
葛薇兰微一笑,嘻嘻哈哈地说:“走吧。”
她还是住在复旦公学的宿舍里。范丞曜一进去便觉得有股暗香扑面而来,房间不大,收抬得井井有条,并不显得拥挤。葛薇兰让范丞曜坐着等一会,她去煮饺子。范丞曜想去帮忙,也不知从何处下手。他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忙着下饺子。心中莫名一动。
沸着的热水蒸起白雾一般的水汽,氤氲在狭长的空间中,对面的窗户射来柔和的光线,范丞曜看到她的睫毛如扇一般在脸上刷来刷去。
是了,是了。就是那时,那****也见到这如羽扇的睫毛。那****扑在他手臂上睡着。就在那时,他便怦然心动。
似觉到有人在瞧她,葛薇兰猛地转过脸来,对他一笑,说:“很快就好了。”
范丞曜走了过去,因为蒸汽的原因,她的脸有些微红,粉扑扑的红。范丞曜突然想搂一搂她,他心竟“嗵嗵”地跳。
沸水中煮了三次,葛薇兰将饺子捞出锅来。大呼一声,大功告成。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淡淡一笑,随她出了房间。他吃得并不多,大多是葛薇兰自己吃下。她越吃越慢,询问他是否好吃,她想他吃不惯,因他一直默不说话。她嚷道:“早知道就去外面吃了。”
他方笑着说:“不会,很好吃。”
只是他依然吃得极少。
“你有心事啊?”她追问。
“算是吧。”
可稀奇了,她好奇地问:“什么事?”
“与你说了,还算心事?”
葛薇兰呵呵地笑,不再追问下去。
范丞曜在葛薇兰的宿舍坐了一会,他便告辞了。葛薇兰想他还有事情要做,可不像她学生一般清闲,也就没留他。
范丞曜下了楼,在转角时犹豫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大都会?”
“明天吧。”她昨日正好考完一科,剩下一科要到五月才考。她倚在门边一笑,看着他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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