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茶楼分为三层,一层是前后通透的一条黑暗甬道,是前往轮回台的唯一通道,整层楼没有光,没有声音。想要投胎的鬼就在门口喝一杯忘忧茶,忘记前尘往事,沿着心中笃定的方向往前走,走到尽头了,便能看见小小的一个亭子,那便是轮回台。也有在黑暗中迷路的鬼,明明是只有一个方向的路,走着走着却不知怎么转了弯,偏到了裂缝里。所以,茶楼专门设有一个搜救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入通道去查探是否有迷路的鬼。茶楼三层是员工的房间,以及客房,当然,住在客房里的费用也是十分昂贵的。
而茶楼二层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地方,四周的墙壁刷了一层金粉,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二楼。一桌一椅皆是上好的木头,纹理清晰,圆润光滑,自成一方完美的艺术品。桌上摆放的杯盏也是十分考究,是一个通体青翠的小巧玉杯,那抹绿意仿佛是活的一般,在杯面上缓缓流淌。墙上间或挂着一些山水鸟兽图,寥寥几笔,却是神韵十足、生机勃勃,为金碧辉煌、奢侈富丽的茶楼增添了几分文艺气息。
二楼一角,徐婷婷换了一身翠绿的襦裙,内衬是淡青色的丝绸,领口绣着一朵桃红色的花朵,鲜丽的色彩衬得苍白的脸色也生动了一些。她的这身打扮像是古代富贵人家的丫环模样,不似沙棠那身宽袖长袍,一看就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也不似芷容那件火红的紧身长裙,完美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浅色系的色调、简单的纹饰显得她淡雅而又朴素,干起端茶倒水的活儿来也是十分方便。
她趴在角落的桌子上,枕着一只左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右手手掌贴到桌面上,冰冰凉凉的触感瞬间让她舒服地轻呼了一口气。
时而动动手指,翻过手掌,掌心处一片红。徐婷婷心疼地凑上嘴吹了两口气,复又覆到桌面上。
那天,她本想一鼓作气地抢了卖身契撕毁,哪知手刚碰上那白纸,就像是被火烧灼着一样,火辣辣地疼。抽回手一瞧,掌心起了一整块红。怪不得沙棠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防备着她的意思。
可恶,那契约纸她根本抢不得、碰不得!
徐婷婷又好生安抚了一会自己的右手,才抬起头朝窗户边的一桌望了望。
整个二楼就只有那么一位客人。
他坐在椅子上,一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抵着下巴,脑袋微微歪着,另一手握着杯子,缓慢地摩擦着杯沿。杯子里的透明液体映照出他紧蹙着眉宇的忧愁面目,目光渺茫,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徐婷婷的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位子,又想到门口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摇了摇头。
地府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也亏得底下的鬼能老老实实地排队喝茶,要是她排着队知道里面是这样冷清的光景,不冲进来才怪。
她正胡思乱想着,靠窗那桌的客人突然一口喝完了茶水站起了身。
“算账吧。”
“来了。”徐婷婷应道,忙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账本奔到那位面前。
她动作麻利地翻到了第7页,在那张密密麻麻的纸上又加了一笔,笑道:“您这是第12863杯忘忧茶,加上11杯固元茶,已经欠了26265天的时间了。”
茶楼里只卖忘忧茶与固元茶两种茶,不花现金,也不用银行卡,只用时间来付账;一杯忘忧茶等于48个小时,一杯固元茶等于49天,明码标价,公平交易。反正地府里的鬼什么都没有,最多的便是时间,除了那些赶着去投胎的。
“嗯。”男人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对着徐婷婷微微扬了一下嘴角,“还是你算得清楚。”
那当然!徐婷婷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生前可是工商管理专业的啊,算账什么的简直不在话下。
她咧开嘴巴,笑得灿烂:“欢迎下次再来啊。”
“嗯。”客人最后看了一眼茶楼,打开了窗门,飘然离去。
徐婷婷收拾了一下桌子,对着站在楼梯口的鬼喊道:“小白,叫下一桌客人。”
“好咧,经理!”这个来还债的鬼十分机灵,深得徐婷婷的赏识,就将他安排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做些简单的通风报信的活儿。
徐婷婷捧着账本继续走回角落的桌子,走到一半时,肩膀却被拍了一下。
“哎呀,你这个死丫头!”她转过身,见到芷容眉眼弯弯的样子,摆着一张笑脸,却愣是戳着她的后背气鼓鼓地说,“我刚才在外面可都听见了,判官大人的时间你也敢收。”
自从上次芷容负气从茶楼离开,徐婷婷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当下惊喜地说:“你终于回来了。”
芷容一听她那热情的语气,瞬间就忘了“民不与官斗”那番教训她的话,眼睛完成了一道缝,漂亮的嘴巴更是止不住地往上扬,乐道:“你这么想我啊?”
“当然了,在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朋友啊。”徐婷婷毫不犹豫地说。
“哈哈哈,沙棠听见肯定会伤心,不过我好开心,婷婷,我好爱你!”
徐婷婷也扬了扬嘴,瞄了一眼沙棠的办公室,在芷容的耳边说:“沙棠这种啊,在人间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吸血鬼,哼哼,我迟早要打倒他。”
“嗯,我帮你!”芷容很讲义气地握了握拳。
这一天,两个女鬼创立了“倒沙联盟”。
两人说着闹着玩了一阵,直到客人来了才分开。
“来三杯固元茶。”从楼下上来了三个鬼,其中一个中年模样的也许曾经来过几次,看见徐婷婷过来很是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大大咧咧地招呼道,“哈哈,小念你终于死了,好久不见还挺想你的。”
“……”徐婷婷的右肩瞬间被拍得矮了几下,她黑着脸,被这打招呼的话惊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后飘了一米,才扯开一个假笑,“呵呵,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中年男人又粗犷地笑了笑,带着一股爷们的自来熟的语气说道:“小念你每次都来这套?说吧,这次改啥名儿了?”
这又是上一轮的认识的“人”……徐婷婷知道自己转世前喝了忘忧茶,将以往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难得有这么几个一直惦记着自己,也不舍得拂别人的心意,于是笑着冲三只鬼点了点头,矜持地说:“我叫徐婷婷,是茶楼的经理。”
“知道了,小念。”他招呼着其他两鬼坐下,反手一把抓了徐婷婷,将她按到旁边的位子上,笑道,“这么久没见,小念也坐下,跟叔聊聊天吧。”
“我这……”徐婷婷被猝不及防地一拉一扯,待反应过来时便已经坐下了,肩头那只宽厚的大手还满意地又拍了一下,拍飞了她想要拒绝的话。
“小白,快叫厨房上茶。”她尴尬地扫视了一圈,发现芷容又不见人影,不知道溜哪儿去了,只得催促着小白。
“这派头,不愧是小念!”
“嘿嘿。”徐婷婷干笑一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陌生的熟人。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徐婷婷的失忆,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姓吴,名字忘了,你叫我吴叔。”
“吴叔好。”徐婷婷立马从善如流地接道。
吴叔又指了指其他两只,一一介绍道:“我对面这个,五十多年的朋友了,你以前见过一次,叫刘青云。你对面这个,是最近刚交的朋友,叫吴观山,今年刚死,才18岁,今儿个就是带他来喝茶,巩固下魂魄。”
“你们好。”徐婷婷又对着其他两只鬼笑了笑,视线对上吴观山时,发现少年似乎害羞地偏了偏头,垂下眼玩着手指。
不一会儿,一个在楼里打工还债的女鬼便端上了三杯固元茶,福了福身,退下。
三鬼边喝边聊着,徐婷婷便在一旁作陪。
“……这世间情情爱爱的奇葩事儿还真不少,”吴叔很健谈,像是进入了迷之单口相声频道,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观山啊,你们老师是对的,早恋不能干啊。”
吴观山弱弱地在一边回了一句“我已经成年了”,被说嗨了的吴叔直接忽略了。
“我跟你们说,这待得时间久了,各种事情都往你耳朵里钻。就说前几年寻死腻活的非要跳奈何桥的那个女鬼吧,长得可漂亮,听说她男朋友不理她,硬是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还有那个全地府都有名的,那一对被诅咒的三生三世都没法在一起的情侣,一会儿男追女,一会儿女追男,这你来我退、你撤我进的对付了一百多年,到现在还没一个好结果。还是青云兄看得明白,一心修道,那情啊爱啊都是过眼云烟。”
这一番道理听得吴观山一愣一愣的,倒是刘青云扑哧一笑,直接戳破了吴叔的脸:“别听他说的一套一套的,这家伙当初的死因是为情自杀,现在过了几百年,倒是有脸教训后辈了?”
“切,老刘,你别拆我台,你这修道修的,最后还不是被雷劈死了?”这两只鬼相处了许久,对于彼此之间早已知根知底,卖起对方来眼皮都不多抬一下。
“话说你这年纪轻轻的,是怎么死的?”他们将目光转向了“小朋友”。
吴观山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高三晚自习下课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撞了车。”
“对了,小念,这次你是怎么死的?”话题不知怎地又绕到了她的身上。
“我脚滑了一下,从18楼掉下去了。”徐婷婷笑了笑,这几天那些客人特别是熟客见到她便问“你怎么死的?”,使她对这个事十分坦然了。也许这是地府里一种独特的聊天方式吧,就像问“吃了吗?”一样自然。
闻言,吴叔特别实在地问了一句:“脑袋没摔傻吧?”
“没、有。”徐婷婷的嘴微微抽搐。
“那就好。”吴叔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我听判官大人说,人生前发生的事儿,会影响到死后的生活,磕着头了的话会时不时地头疼。”
徐婷婷忽然想起了自己死的那一会,也许是发生得太突然,也许是自己早就被吓死了,摔到地上甚至是之后被车撞倒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疼痛。她就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做着自由落体,又做了一个高难度的抛物线,然后滚到了地上,像是在梦境中,没有切身疼痛的真实感。
“……观山,到时候你来茶楼还债的时候,叫小念罩着你,是吧?”
徐婷婷潦草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却见沙棠的办公室突然开了门。
这大老板终于要从办公室里出来了?她注视着办公室的门口,等了十几秒,却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