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媛丽想起当年,他从死神手里救下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含着那泓酸楚的泪。她一直不明白他那时候为什么会哭,他不是她的亲人,与她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现在看来,他一定是见她走上绝路,走得那么坚定,洞穿了她心中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深受痛苦折磨的人。
“唉!”林媛丽叹了一口气,“谢家玮是无辜的,你不该这么对待他。对不起你的人是他的母亲,你应该恨她才是。”
“我敢吗?我能有今天,全靠她家族的庇护。当初我抛弃自己的初恋情人,就是不想再过穷苦的日子。十年前,当我知道谢家玮不是我的儿子后,我不但不敢与他妈妈离婚,甚至一直假装不知道有这回事。”
“谢家玮一直在社会上流浪,他妈妈为什么不管管?她那么富有,亲生儿子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她脸上很光彩吗?”
“她是一个内心很高傲的人,高傲到谁违背她的意愿,就和谁翻脸。她向来六亲不认,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谢家玮性格倔强,小时候常常与她作对,她每次都用藤条抽他,打得他遍体鳞伤。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九岁那年,是我把他从楼上扔下去的,好在他命大,没摔死,不过身体从此落下残疾。”
林媛丽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你,你好狠心!你们这些做爸爸的,怎么动不动就把孩子往楼下扔?我的那位初恋,也是被他爸爸从楼上扔下去的,也是没摔死身体落下残疾……”
“你也要理解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做。忽然间发现儿子是别人的,头顶的天就像塌下来一样,我那时几乎疯了。”
“谢家玮有什么错?他有选择吗?”
“痛苦归痛苦。”韩栋说,“我想提醒你的是,你不可以爱上谢家玮,把他还给林媛静吧。”
“为什么?”
“因为在我心里,早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了。我怎么可以让你嫁给仇人的儿子?这绝对不行!”
“我已经爱上他了,死心塌地爱上他了……”
“那你就去爱他吧!”韩栋叹了口气,老泪纵横地对她挥了挥手,“只要你爱他一天,就不要再来见我。我受不了这种打击。”
走在街上的时候她一直在哭,无声地流着眼泪。路灯在她的头上和肩上一盏盏盛开,又一盏盏熄灭,只有海风掠过发际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悲伤。她的眼泪被风带走,和月光一起在夜空里飞翔。
走累了,她坐在路边一张公用休闲椅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打火机的光芒像玫瑰色的星星,映衬出她美丽的鹅蛋脸以及伤感的黑眼睛。烟头在黑暗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烟草的香味使她感觉到了些许安慰。当烟雾被吐出时,她想象着一并吐出的还有心中的痛苦。谢家玮越来越不幸的身世,让她的心充满了悲伤。在她还不了解他、尚未爱上他的时候,曾经带给他许多伤害,现在一想起这些她便悔恨万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要在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傍晚,给他送上一份真情和爱心,让他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冷漠和黑暗,还有温暖和阳光,还有一个美丽女孩赐予他的甜蜜爱情。
现在她必须好好爱他,爱他一辈子!这是她唯一能给予他的所有了。她期盼着他早点结束与林媛静感情上的纠葛,回到她的身边,回到他们发生爱情的那间房子,回到她温柔的怀抱。再次相见的时候,她一定要疯狂地拥抱他、吻他,用上她全部的感情,以及与感情有关的所有一切。
她站起来继续在街上走。在一家首饰店里,她给他买了一枚白金戒指,让工匠在戒指背面刻了几个字:“倾吾所爱,永生永世。丽赠予玮。”她要把这枚象征爱情的信物送给谢家玮,让他戴上它,永远也不要忘记她。
那天晚上她回去的时候,没有瞧见他的影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不曾有人动过。时间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与林媛静之间的谈话应该早就结束了。她决定回家看看。一进家门,她发现客厅里没有人,爸爸的书房亮着灯,门是关着的,里边传来林洁和林北方的说话声。她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也不关心他们说的是什么,她只关心谢家玮此刻在干什么。那条京巴犬趴在地毯上打着盹儿,见她进来,站起来晃着尾巴跑向了她。她抱起它悄悄穿过客厅,走上楼梯,她猜想谢家玮这会儿可能在林媛静的卧室。
经过妹妹的门口,她有意识地放慢脚步,里边传来谢家玮和林媛静的说话声,两人此时此刻都很激动。她放下京巴犬,让它独自下楼,然后掏出手机拨通谢家玮的电话,房间里立刻响起熟悉的铃声,那是她特意为谢家玮下载的自己平常喜欢的一首歌。让她想不到的是,他却不接她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房间里的两人都不说话了,铃声自动关闭后,她听见林媛静对谢家玮说:“姐姐打来的。我不让你接,你生我的气吗?”
林媛丽立刻火冒三丈,心里大骂林媛静别有用心,竟然阻挠谢家玮接听她的电话。她感觉到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她来到自己房间,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又回到妹妹的房门口,将字条从下面的门缝里塞了进去。谢家玮不可能整夜都待在林媛静房里,天亮之前他一定去客房休息,开门的时候,一定会发现她留下的字条。
凌晨三点的时候,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下楼穿过客厅,在门廊里换上进来时脱下的皮鞋,又和跑来向她摇尾巴的京巴犬亲热片刻。她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它亲热了,这个家她以后不打算再回来了。自从父亲在她爱情的天平上倒向林媛静,自从母亲让她变得一贫如洗,从那时候起,他们之间的亲情永远被斩断了。
院子里的月光水一样在草地上浮动。她穿过椰林,过了小桥,登上一座木质花亭。小时候她挨打时,常常会跑到这里哭泣。多年以来,这座亭子以及周围的风景,几乎成了她痛苦的见证。如今她坐在这里,坐在凄凉的月光下,等待谢家玮的到来。今夜,她要带着他远走高飞。
大约过了一小时,有个细长高大的人影儿从椰林的幽暗里浮现而出,沿着小径一路向前。月光笼罩着他,那孩子披着一身光华,浑身闪闪发亮。她情不自禁跑上去扑进他的怀抱,两个人的呼吸顿时变得沉重起来,他们开始深吻对方。他离开她不过八九小时,她就像过了长长的一个世纪。她喊着他的名字,问他是否还像以往那样深爱自己,他利用喘气的机会笑了起来,她看见他的脸像月光一样灿烂明亮。
“我能不爱你吗?能不爱吗?”他吻了吻她黑色的大眼睛,墨玉一般的瞳仁里浮满了笑意,“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还能去爱谁?”
“我妹妹呀。”她把脸伏在他的肩上,看着他身后的月光,笑着说,“她可是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呢。”
“没有爱上你之前,我是爱过她,当时我以为那就是爱情。自从和你在一起后,我才明白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对她仅仅只是喜欢。”
“现在还是吗?”
“当然。”
“那好,我们走吧。”她小声对他说,“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一起远走高飞。”
他摇了摇头,口气非常坚定:“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林媛静没病,她是装病,你会生我的气吗?”
他脸上果然掠过一道阴霾,拧起双眉看着她:“她明明有病的啊,为什么你非要说她没病呢?阿静是个好女孩,她不可能拿装病来骗我。自打我认识她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个像水一样纯洁的好女孩。”
“这么说,你是相信她,不相信我了?”她的声音里渗出一丝失望。
“她不是完人,这我知道。她有不少缺点,这我也知道。但她绝不可能欺骗我。”说到这儿,发现她眼眶里悬着泪光,他语气旋即放缓,“阿媛,我爱的人是你啊,我当然相信。可是在这件事上,你的确有些小气……”
“我不是小气。”她决定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现在除了他,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家玮,我想告诉你……”
“你不要再说了!”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冰冷地打断了她,“阿静都病成这样了,你不去关心她,反而在我面前说这些风凉话,你不觉得很无聊吗?再说一遍,我虽然爱你,但也不能丢下她不管!”
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没想到他心里只装着自己的感受:“好。你说我无聊,那就算我无聊吧。”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还能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她擦掉脸上的泪水,转身要走。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把脸埋入她的秀发,小声安慰她:“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她。可现在她病了,真病了。而且,我已经答应了你的父母,要留下来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康复……”
她的心顿时冷得像是置身在塞北的冬天,问他:“她要是一辈子都病着呢?难道你一辈子都要留在她的身边?”
他被问住了,张口结舌愣了好一阵子。半晌,小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应该不会吧……我相信她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幽幽吐了口长气,然后告诉他,“我会一直在那所房子里等你,希望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白发苍苍。”
当初她爱上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份爱不会一帆风顺,这个男孩总有一天会明白她此刻的忧伤。他看见清冷的泪光里,她把一枚白金戒指放在他的手里。他仔细端详着它,发现了上面刻着的字:“倾吾所爱,永生永世。丽赠予玮。”
“阿媛!”他激动地朝着她离去的方向高喊了一声,可是她没有回应。眼前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她的踪影了,除了月光,他看见一只秋蝉趴在芭蕉叶上孤独地清唱。
寂寞的时候她会坐在海滩上,感觉到脚腕上的皮肤被涨潮的海水浸湿了。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枚槟榔果,那是她在街角处一个农村小贩那里买来的。寂寞的时候她会想象,谁正沿着椰林下那条斑驳的琼州古道往前走,沿着那长长海岸线上掠过的风。
她身体向后悠然倒下,躺在午后湿热的白沙上。她的手里拿着那枚果子,高高举起它,在蓝色清凉的风里,果子闪烁出油亮的光彩,仿佛一枚悬浮空中的翡翠陨石。她手指一松,陨石从指缝里坠落,坠向她黑色的大眼睛。她看着它在天上翻滚,听着它与空气摩擦的声音,突然,她把嘴张开,像接吻一样接住了它。她口里芳香四溢,含着一颗孤零零的星星。她感觉清凉的气流在口腔里疾驰,直到味觉的欲望被填满。在海嘲声和海风里,她翘起一根细长的纤手,轻轻擦掉挂在口角上咸湿的水珠。她的嘴巴不停蠕动,槟榔果的甜汁正被她缓缓地吞下。
最初的几个晚上,她是一个人在他的床上度过的,他一次也没有回来,也没给她打过电话。她把手机开着,放在床头柜上,午夜醒来时总要看看在自己熟睡之际,他有没有打电话给她。她当然渴望在电话那头听到他的声音。有时候她会在月光里惊醒,那些照在床上的月光,冰冷如水,泛着清辉的波纹荡漾起她的不安。没有爱上他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虽然月光经常把她从梦乡里提溜起来,让她回到后半夜冰冷的现实当中,但她从来没有因为月光的清冷而感觉到不安。
这样的时刻,她再也睡不着了。她跳下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鸡毛毽子,是前几天她从老街特意买回来的。小时候无聊的时候,或是孤独寂寞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踢毽子。毽子被踢起来的时候,羽毛在空气中闪闪发亮,就像一只五颜六色的翅膀。她想象着自己像翅膀一样,翱翔在蓝色的天幕上。
她来到客厅,把散乱摆放的凳子搬到墙角,然后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拿着毽子走到客厅的中央。一缕月光恰好能照在那里,她在斑斑点点的水印上开始踢毽子。她把它抛向空中,等它从黑暗的屋顶落下来的时候,她轻抬右腿,摆动脚背内侧将毽子弹起。它飞得很高,羽毛在月光里闪闪发亮,像一只掠天而过的夜鸥。毽子落向她的脑后,她猛然一跃,在空中左腿弯曲,左脚后摆,毽子又从她的身后飞了起来。当她在地上站稳,它又飞落而下,她膝盖一抬,它轻轻弹了起来,随后稳稳落在她的脚背上。
她一直不断重复这些动作。她的身影在月光里和月光照不到的幽暗里交替晃动着,就像一阵奇妙的旋风,只要她双脚不停,风就不熄,毽子就不会掉在地上。月光从房间里消失时,她仍然不停地跳跃。毽子像一个精灵,一直伴随她,在她的身前身后飞翔,直到它隐入突然袭来的黑暗,她完全看不见它时,才听到“啪”的一声,毽子终于掉在了地板上。她在黑暗的客厅掏出打火机,火苗照亮了她的眼睛和肩膀。她跪了下来,一只手撑在地上,大汗淋漓地看着那只站在火光下的毽子。
那以后的日子里,她把自己租的房子退了,拿回了押金,又把家具卖了,收回了一部分现金。等他回来时,这些钱足够两个人生活好一阵子。如果精打细算省着用,三五年也不成问题。她曾把他的三轮摩的开到街上,她想学会载客的技能,为他分担以后岁月的艰辛。当她连人带车翻了好几次以后,才明白这种车很难驾驭。她摔伤了自己,也摔伤了客人,没赚到什么钱,反而赔了一大笔医疗费。运管所的人和路上的交警都知道她是谁,他们很奇怪地看着她的各种狼狈,既不敢管她,也不敢上去搀扶她。他们想不明白这位大家闺秀,为何喜欢上了这个苦差事。
他一直没有回来看她。每当她鼓足勇起拨通他的手机时,接电话的人总是林媛静。那段时间她心灰意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惧怕黑暗。在月光照不到房间的那些夜晚,她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她推开门,快步走向走廊的尽头,然后跳下三级台阶,来到外面的院子里。她转身回头,仿佛想看清楚几秒之前,自己从房间里跑出来的孤零零的影子。她从身上掏出毽子,在后半夜的微风里踢了起来。许多个夜晚,小区保安巡逻的时候,都能看见一位美丽的仙子在月光下起舞,一只小小的带尾巴的精灵,在她身前身后飞来飞去。
只有沐浴在月光里,她心中那份孤寂的感受才能有所减轻。午夜时分,小区花园里的喷泉哗哗响着。踢完毽子,房间里有时会停水,她只好脱掉鞋子,跳进透着亮光的水池里。这时候,全身各处都能感受到水的清凉。荷花的香味在空气里飘浮,喷流飞溅到人的身上,就像是撞到海边的岩石,然后悄然荡开。她把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盘起黑发的脑袋,享受着剧烈运动之后的那份清爽。那些四处盛开的荷莲引起她的注意,她脸上不但映着荷叶的阴影,还跳跃着池水反射的月光。她喜欢一直这样蹲在清凉的水里,这样的时刻,是她心情相对平静的时刻。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可以轻松悠闲地仰起脑袋,看看水池周围的那些大树,看看偶尔有流云飘过的夜空,看看树梢顶上悬挂的那一抹月明星稀。
冬至那天,林媛丽终于接到谢家玮的电话。看到是他的号码,她开心极了,这是那晚他们在花亭分别后,他打给她的第一个电话。这些日子她吃不好、睡不香,一直默默等待着他的消息。可是,当她按下接听键时,听到的却是林媛静的声音,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为什么又是你?”林媛丽质问妹妹,“你自己没有手机吗?为什么一直霸占着谢家玮的手机?你是什么居心?”
“我的手机摔坏了,家玮就把他的手机拿给我用。反正他现在整天陪着我,与外界也不怎么联系,手机闲着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