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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音

憨二不憨,只是心眼实。这回进得城去,不定还要学多少能点子哩!

早春的黎明,山野里铺满了雾。空气里满是湿润,还夹着丝丝的春的甜味儿。憨二忽儿又上了山梁,一百多斤的菜担好象不当回事,他不歇脚,只需双手用力一横,担子就来个大换肩。天的东边露出了橘红的曙光,憨二扭过一个山峁,在一块石头旁放下担子。他摸摸身上的褂子,湿漉漉的,裤管也象浸了水,可他不感到累,浑身还满是劲,心里极乐。

咋能不乐呢!满打满算,憨二今年该是三十六岁了,还是头一遭进县城。嫂子说,今年园子里韭菜长势好,多亏憨二,如今就能上市,准能讨个好价钱。昨天嫂子亲手动了铲,并约了邻居王大,吩咐了一阵,要王大一路关照好憨二,图个顺利就好。昨晚嫂子还向憨二丢下话,卖了菜,买一身好衣裳披挂披挂,说不准还能讨个“屋里人”。

一晚上把个憨二美得没睡好,他起了五更,早早唤了王大,两个人一同上了路。

离县城五十多里,顺着大路走会省些力。王大说,挑担子走山路,不过二十里。不管有多少路,憨二是不怕的,他身子骨长得硬,有的是力气,总是把王大甩得远远的。这会儿他又在等王大哩。

王大比憨二小六岁,人长得猴精,肥大的两扇厚唇,包不住两颗焦黄的大牙,而立之年,眼角就起了皱,条条的纹路里藏着恁多的主意。要说比力气,他真个比不上憨二,足有一袋烟功夫,他才算扭过了山峁,到了憨二眼前,还着实呼哧了一阵。

渐渐地,山显出了轮廓,鸟儿唱了,星儿暗了。两个小火星儿,并在一块,忽明忽暗,“叮当叮当”瞌烟锅的声音恁脆,恁亮,敲醒了满山的静谧。

两个人过足了瘾,才觉着身上发凉,于是又挑起担,起了脚,憨二在前,王大在后。王大真个猴,心计一动,要逗憨二,闲聊一阵,或许能把这段难挨的山路打发在几句撩人的趣话里。

“憨二,嫂子待你好不好?”

“嫂子好着哩。”憨二不加思索地说。

嫂子真是好。憨二八岁死了爹,十岁没了娘,亏了哥嫂把他拉扯大。后来他长大了,哥哥也到外地工作了,尽管家里穷,憨二也不嫌,还总会念连着嫂子,把父母留给他的强健身体和赛牛犊似的力气都掏出来。嫂子会料事,他会卖力气,日子过得顺,他心里就乐。大小活儿嫂子从不干,他也不想让嫂子沾手。嫂子能为他做饭,还能给他做衣裳。嫂子咋不好呢?

“你怕嫂子不怕?”王大又问。

“怕嫂子……不怕?”憨二勾了头。

前天,嫂子为补身子杀了鸡,不料被邻家扫见,认定了是嫂子偷杀了人家的,就上门来闹腾,嫂子窘了,没法,就滚在地上哭闹起来:“俺也不是好惹的,他哥不在家,这样枉俺,俺憨二也不依!”憨二听了,眼瞪得血红,牙咬得脆响,进屋抓把钢叉要和邻居拼命,对方只好让步。这能说憨二怕嫂子?嫂子还仗着憨二哩。憨二也是支撑门户的重要一员。

“你想不想娶女人?”王大又换了话题。

“娶女人?嫂子说不好弄,再等等。”

想起娶女人,憨二心里就打颤。

那一年,憨二二十三岁,身子长得浑圆。嫂子说他力长齐了,没准多重的活都能干下来。憨二也觉得自己有恁多的力气,终日使不尽,除了到队上挣工分,有空就上山打柴,采些野果子,到家总也脚不停手不闲的。嫂子终日笑,憨二就无忧无虑地去做自己的活计。到队上有队长分活,回家有嫂子铺排,憨二的日子是平安的。

秋天一到,队上的活就急忙。一日,几个妇女在北坡割黄豆,队长对憨二说:“你到北坡拉黄豆吧,把她们割的黄豆拉完记三天工分。”憨二一听,眼挤了,立时向队长作保。晌午饭他硬是不回家吃,等装毕最后一车,日头已歪到了西天。他正要拉车下坡,一个姑娘逃命似地向他奔过来,“憨二哥,你帮俺……”。憨二抬头一看是严顺伯的女儿冬枝,“不打紧的,我不怕出力。”他只是憨笑着甩了一句话。

憨二忽然瞥见队长匆匆钻进一块庄稼地。

“我是队长留下看豆的,这是我爹刚送来的菜饼,你吃一块吧。”姑娘把憨二挡了。

“不了。”憨二扯上拉绳就走。

路被挡实了。“吃一口也行。”

“这……”头抬了。

“吃吧。”头低了。

“那你……”头低了。

“俺吃过了。”头抬了。

憨二无奈,接过来就咬了一口,这时他才舍得去看看冬枝。冬枝勾下头,脸早绯红了,胸脯在鼓动。

“憨二哥,擦擦汗。”冬枝又递上一条手帕。

“你擦吧,看你脸红的。我好省事。”嘴嚼着,扯起衣衫一抹。

“回去歇歇再拉吧。”

“中啊,我走了。”

咯噔、咯噔,山似的豆车从山坡上缓慢地滚动下来。坡上姑娘还在那里站,盯着豆车。

憨二回到家里,嫂子早已把饭准备好了,“憨二,今个儿咋的回来晚了?”

“北坡上的黄豆拉完记三天工分,队长说的。”

“能拉完?”

“我打黄昏。”

“要说在秋天的火口上,咱就要多挣些。”

“一天顶三天哩。”

“你吃完就走?”

“吃了就走。”

“看把你饿的。”嫂子眯眯笑,又递上了窝头。

“不饿哩,吃了冬枝一个菜饼。”

“咋会吃人家的?”

“她给的。”

嫂子眉毛挑了,又拧了;眼珠子转了,又定了。

“以后别和那女子搭话。”嫂子说。

“咋的?”憨二头也没抬。

“别让她勾了魂。”

“勾魂?”

“那女子坏着哩,她和城里人混,偷男子。”

“不碍咱的事。”憨二抹一把嘴,走了。

憨二忙了一下午,装装拉拉;嫂子也忙了一下午,到处打听冬枝和憨二的事。憨二顶着黄昏回家,心里甜甜的。嫂子却一脸苦容。

收了秋,队上的活稍松些,每日里只是刨红薯。黄昏,憨二收了工,到沟底的溪里洗手,刚蹲下,看到了水里有人影,扭过头一看,冬枝又站在他身后了。

“也洗?”憨二问。

“不洗。”

“有事?”

“没事。”

“那你……”。

“憨二哥,吃了晚饭你到乱石滩的老槐树下去一趟。”

“找谁?”

“俺等你。”

“有事?”

“去就知道了。”

“事紧么?带啥吗?”

“一个人去,啥也别带。”

“……”掬一捧水抹脸上。

“别让嫂子知道。”

“嗯。”给别人帮忙,嫂子知道了脸就不好看,还总犯浑身疼,这憨二清楚。可今晚得去,冬枝真好,活干不完也该帮帮。

月亮还没出,星星乱了天。“扑踏,扑踏。”憨二顺着路走,乱石滩不远,出了村,过了土岗就是。乱石滩没有乱石,是一片树林,挨路是一颗老槐树。憨二朝老槐树摸去。

“憨二哥。”树下有人喊。

“是冬枝?”

“嗯。”

“有啥干么?”

“黑灯瞎火干啥?”

“那……,我走吧。”

“不忙。”

“你……?”

“俺找你想说话。”

“说话?”

“来,你坐下。”

憨二心里迷,“咚”坐下了,声音闷响。

“说吧,累得很还得早歇哩。”憨二穿好外衣,抠烟锅。

“憨二哥,你想不想成家?”

“成家?我有家哩。”

“不,俺是说,你想不想有个屋里人?”

“没想过,我憨哩。”

“憨不是傻,心底诚,你看俺好不好?”

“冬枝,你好哩。让我吃菜饼,还给我手帕擦汗。”嚓——,烟点着了。

“你不嫌俺?”

“不嫌哩。”

“你娶俺吧。”

“这……,”哧溜——,吸了又吐出来,一团烟。

“……,”勾了头,等待。

“回去问问嫂子,才能说准哩。”

“你不能做主?”

“那也得给嫂子说。”

“嫂子要不让呢?”

“那就难办。”

“憨二哥,娶俺吧。俺会做饭,也比你有文化,以后你地里干,我家里干,日子能过好。”

“嗯,那是哩。”

“憨二哥,你不娶俺,俺日子就不好过”。

“会这样当紧?你样长得俊,能找个好主。”

“哪儿的人再好,俺也不去,俺看上了你。”

“你不是想到城里去?”

“别提那事。那小子不是好人,在这里住队,嘴上抹着蜜,总上俺家跑。他一走就不认帐,我到城里找他,他不搭理,我伤透了心。还是咱山里人好,本分,不象城里人刁滑。我和爹说了,爹也愿意让你娶俺。”

“听了嫂子的话才能定音。”

“憨二哥,你回去对嫂子好好说说,权当可怜俺哩。俺成份不好,常受人欺。队长总留俺一人看庄稼,他操的心俺知道,打了俺几次注意,没成得。那天晌午,不是你,俺就……。我和爹说了,爹也知道这样下去俺难保住,让俺求你,你吐一句话吧,憨二哥。”冬枝忽然抓住了憨二的双臂,仰脸央求道。

憨二懵了,心也乱了。姑娘一头扎进了他那宽阔的怀里。

月亮升起来,风也扯起来,树林在飒飒响。天淡淡的,灰白,清冷。冬枝斜躺在憨二怀里婴婴地啜泣,那热乎乎的泪水贴在憨二脸上,顺着憨二的脸颊流到嘴角,憨二品着那是咸水。憨二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的身子软,肉软,贴在他胸口的两兜软肉搔得他心里痒痒的,但他没有狂动,只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那纤细的手指和那软乎乎的圆肩,眼里有东西在滴溜溜地转,最后落了,这是男子汉的泪。

“冬枝,你不嫌俺,俺就和嫂子说说,一定娶你。以后谁欺你,你就对我说。”

“三天晚上,给个回信,还在这儿,俺可等着你。”

“记下了。”

“吧嗒、吧嗒。”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了村。

队上的钟撞响了一个时辰,憨二不出工,蹲在石凳上,衔着烟锅,狠劲抽,他在等嫂子发话。

“看看,我就怕她勾了魂。他从小没了娘,疯惯了的,恁大闺女终日就知道想男人,唬弄不住城里人又来唬弄咱,她心黑的黄的能看见?当真心对你好?日子长着哩。”

“她有难,对我会好。”

“憨二,不是嫂子劝你,她那三俩本事嫂子一看就明白,她爹有病,她看上了你的一身力气,真到……,再说她家的成份……,咱娶了她,家里非遭大祸不可。上工去吧,这份心咱收了,等以后遇机会嫂子给你找个本份的。”嫂子又给憨二披正了衣服。

“冬枝等我回话哩。”象定了钉稳稳地蹲着。

“这事我交代。再说事恁大也得给你哥商量商量。”

“哥多时回?”

“后天。”

憨二出工了。他的日子再也不平安了,他也学会了想事,想冬枝,也想嫂子。

冬枝在等憨二。憨二在等哥哥。

第三天,哥真的回来了。憨二憋了一天,也不见哥嫂回话。天黑了,村里各家挑了灯,哥嫂好象就不知道他的事,早早地闭了门缩在屋里亲热去了。急了憨二,他得去见冬枝。“扑哒、扑哒”出了村。“见了冬枝咋说哩?”脚住了,稳稳地站,没有主意。抬起一只脚,狠狠磕了烟锅,身转了,“扑哒、扑哒”又进了家。他要问哥嫂个究竟,也好给冬枝个交待。

站定了,屋里在说话。“成就成吧,憨二人老实,这是个好机会,给他办了,咱也算对起了爹娘。”哥的声音。

“说得倒轻巧,给他办了,钱花哪儿?以后活谁干?给他取了人,他要分门另过,家里地里我能顶得了?就不吐这个口,他就会拉套。”嫂子的声音。

“也总不能把憨二当牛使唤一辈子。”

“你是心疼了憨弟,不疼我是不是?你敢吐了口,咱就离婚,这穷日子我过够了。”翻转身的声音恁响。

“好好,依你还不行。”

翻动声又响了,说话声停了。

脚步挪了,人进了东屋。憨二重重地躺下,砸响了板床,喘气声恁粗。头蒙了个严实,却没盖住心里的乱。身翻了,又转了,还是睡不着。“冬枝还在等么?……,不会的。娶冬枝后,嫂子和哥闹离婚,家咋过,饭咋吃?合不着哩。冬枝恁好,嫂子也恁好……。”熬呀熬,熬退了星星,熬醒了鸡鸭,睡不着。

憨二怕见冬枝。

冬枝几天没出工,憨二想见冬枝。

天刚刚泛亮,柴门响了,一家、两家。“吱扭——嘎”村口井轱辘的声响。河边出现了淘红薯的人影。人醒了,山村里又有了新的一天。

忽然北坡上传来几声嚎哭,“呜啊……啊”,象是男人的声音,恁粗,恁悲。“出事了”。于是柴门里奔出了人影,拖着鞋的,敞着怀的,神情紧张了,脚步也乱了,向北坡涌去。不详的气氛罩着村子,揪了人心。

严顺伯的女儿冬枝上吊了,秀美的玉体挂在乱石滩那棵老槐树上。严顺伯双手拖住女儿的双脚,只是呜呜地哭,谁也不知道他哭多时了。人们涌上来,眼睛湿了,声音哽了。惊奇、不解、同情。谁也弄不清原委,看得出,人们的脸上罩了一层悲哀。

憨二跑到树下时,尸体还没有解下。憨二怔怔看着树上悬着的冬枝,站在哪里木偶似的一动不动,稍顷,他牛吼般一声大哭冲过去,人们更懵了。

人们解下了冬枝的尸体,都去为埋葬冬枝而忙碌了。坡上留下了严顺伯和憨二。

“你咋不守着他哩,大伯你好糊涂呀!”憨二嘴咧得恁大,涎水扯得老长,声音哑了。

“天一亮就不见了,我看到桌上的信,就出来找,可她……”。严顺伯泣不成声了。

“写了啥?提俺了吗?”憨二止了哭。

“一直她象有啥心事,和我说去求你,谁知道你嫂子狠狠骂了她,她去等你半夜又没等着,回来就病倒了。我到东沟去请医生,谁知道队长坏了良心,钻了空把她给糟蹋了。他不言声留下信就……。”严顺伯又是一阵痛苦。

憨二忽地从地上爬起来,眉聚紧了,眼里似乎要迸血,抓起一块石头就走。“我砸死队长那孬蛋去。”

严顺伯上前死死抱住了憨二的大腿:“可不能呀,他势力大着哩,以后叫我咋活呀。憨二,你要是有情份,就帮你大伯的忙,照冬枝说的把她埋在这老槐树下吧。”

“啊!”憨二又扑向冬枝大哭起来。

“吱吱——吱吱”两个人,四个筐,一前一后在山上晃动着。雾在急退,远山近水越来越明白。两串脚印过了,碎了两行晶莹的露珠。

“憨二,想啥哩?”后边的叫起了前边勾着头的。

“不想啥。”

“想嫂子了?”

“不是。”

“听说你和嫂子有那种事?”王大成心逗到底。

“扯哩。”

“都说哩,你肯定摸过吧?”

“没影。”

“瞒不过,我都知道。这山远路静还不敢说?”

“就那一回。”嗡嗡地说了出来。

王大成功了,嗤嗤地笑。

葬了冬枝,憨二象丢了魂,似乎比以前更憨了,终日呆呆地,眼也发了滞。他再也没有以前勤快了,活很少伸手去做,任凭嫂子怎样说劝,他总愣愣地蹲着,蹲烦了,就跑到北坡的老槐树下,坐在冬枝的坟前,有时一天就不回家。他一天天地瘦,眼窝深了,脸皱也增多,一身的力气不知哪去了。

嫂子也一天天瘦下去。她眉头拧了,又拧了;眼珠子转了,又转了,终归没有了主意让憨二回心。她认定了,冬枝勾了憨二的魂,憨二想女人想疯了。

嫂子终于悟出了个理儿。

嫂子说:“憨二,不干活歇歇也好。再去北坡坟上别空手,嫂子给你准备些供品带着,让冬枝知道你还在想她、疼她哩。”

憨二眉头扬了。

嫂子真好,想得周到,总给憨二做好吃的,还让憨二带些到冬枝的坟上去。憨二又勤快些了,可嫂子不让他干活,他一抬手,嫂子就说:“歇着憨二,嫂子能做。”嫂子地里也干,家里也干,没几天就病倒了,犯的还是浑身疼。

家里没女人还真不行,憨二饭也吃不上了。

夜深了,人静了,憨二饿得肚子发响,无奈就去求嫂子,“嫂子,你快好吧,我以后天天挣工分。”

嫂子偷偷地笑了,“其实也没啥病,我这浑身疼是有根的,说犯就犯。你给我按按,明天就能做饭。”被扯了,露出来了,白腻腻的大腿、软乎乎的乳头……

羞了憨二。站起身就走。嫂子一把拽住了他。

憨二顺着嫂子的指点给嫂子按腿,按胸,嫂子挤着眼向他笑。后来嫂子又让他摸了……

世上千般好,万端好,嫂子是最好的人,憨二认为。从此,憨二又踏实了,日子永远地平安下来。闲时,他也到北坡去,到冬枝的坟上坐一会儿,或是烧一把纸,嫂子也不责怪。

太阳升到半天了,暖暖的。山上的小草儿披着青,树枝正吐着嫩黄的芽头,也有些花开了。鸟儿满了树林,唱响了山上山下。山下的田里,人忙了,那粗犷的吆喝牲口的声音恁壮。两个人从山上走来,照原路往回走着,四个筐空了。前边的走路挺猴,脸上挂着笑,后边的象是经霜打过,蔫着头。

憨二和王大赶上了闹市,果真挣了大钱。城里人舍得掏几角钱买一斤韭菜,挑担的出点力,却落个腰包鼓鼓的。

憨二的腰包是瘪的。

“憨二,歇歇吧。”前边的停下来,挡了后边的。

“咳——!”憨二重重地放下扁担,出了口闷气。

扁担压了筐,人压了扁担。坐定了,两人各自抠烟锅。“我说憨二,别生这闷气了,城里不象咱乡里,丢东西是常事。”

憨二泥塑般坐着。“呼哧”,一口猛抽,两绺烟从鼻孔急急喷出。“咋给嫂子个交待哩。”

“不就是这趟卖菜的钱,谁愿丢?怨咱不走运遇上了孬人,你嫂子是个通事理的人,好说。”

“是哩。”憨二低头瞌烟锅。

“回吧。”王大站起身。

憨二抱住头一动不动。

“憨二,咱回吧。”

憨二慢慢抬起头,眼睛迷蒙着,“你先回吧,把我的筐捎回去,我停一会再回。”

“也好,我先给你嫂子个说劝。”王大挑着四个筐下山了,嘴里的山调哼得恁脆。憨二想哭。

草毯,软绵绵的,憨二躺下了,任阳光在身上怎般地戏谑,他都不觉,他双手使劲地揪住浓黑的乱发,眼睛实实地地闭了。

憨二不敢回家,他躺在半山腰的草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日头偏了西,憨二无力的地坐起来,肚里叫得厉害。他后悔了,怨自己太固执,赶罢集王大给他买饭,他又任着性子不吃,现在咋叫忍受呢!于是他又去抠烟锅,空了。他狠狠地摔了烟袋,木木地坐着,痴痴地看着山下的村庄。“嫂子知道了吗?会不会给我留饭?还是正在犯浑身疼?”

憨二躺了坐,坐了躺,不知过了多久。

一团红球坠下去,夜幕象一片硕大的轻纱盖住了山野,笼罩了村庄、田野。一对对鸟儿,嬉闹着,呢喃着,唱着归巢时的最后一曲。山下的人们收工了;一队队的牛儿劳累了一天,此时正在主人的吆喝下,撒着欢往回归。出力长耕的老牛们有了归宿,他们将要得到主人的精心侍候,有拉套的时候,是该有吃料歇脚的时候。憨二望着村子里的缕缕炊烟,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

憨二支撑着无力的身子站起来,象一头顶败的犟牛,打着趔趄向山下摸去。他没有回家,径直摸到老槐树下冬枝的坟上,猛扑过去,一个劲恸哭着、哽咽着,铁靶似的手指使劲向黄土里抠进去,抠进去……。

“憨二哥,别哭了,你从五更到现在一点东西没吃,跨了身子要紧,回去吧。”仿佛是冬枝的声音。

“不,不,我不回去,回去也吃不上饭,嫂子又犯浑身疼了,要不她咋的一天不来找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憨二嘶着声音。

“我在老槐树下等你。”冬枝微微笑着,脸上没有了忧愁,飘然先去了。

“我不能跟你走,冬枝,再宽俺一回吧。开春了,活路多了,嫂子等着用人呀!”

夜幕拉开了,憨二眼前一团黑,象是哭累了,跪在冬枝的坟前,冷风吹干了泪水,脸上留下条条泪痕,他虔诚地跪着,觉得又冷又饿,身子颤动着,不停地紧缩、紧缩……

“憨二,你在哪儿——,快——快回来——吧。”突然,一个声音飘过来,打破了夜的寂静。这声音,似是真诚的呼唤,又含着焦躁和不安,扯得悠悠,飘上山来,撞在高崖上、石壁上,继而化作重重的回音,辐射过来,扩散开去,响了满山,响满了辽远的夜空。“憨二,你—在—哪儿—,快—回来—吧”。

这是嫂子的叫声,憨二仄耳听得真切。他回头望去,一盏马灯在向他这边移动。但他仍牢牢地跪着一动不动,他呆呆地望着那萤火似的灯光在移动、移动……。

回,不回?憨二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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