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想体验一下死的瞬间的再生的辉煌。然而,她死得平平常常,死得微不足惜,甚至死有余辜。
她活得反而让人倒胃口。
她的的确确完完全全的死了。
她还在娘肚里就有点不安分,她娘说这崽日后一定有出息。当她终于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钻出伟大的圣腹降落人间,她的令人始料未及的畸形异貌彻底粉碎了母亲的臆想。她生下来哭得很凶,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猫的人的恸号,她的头浑圆而枯燥,脖颈纤纤而细小,眸子里的白球几乎占去了整个瞳孔,上身略长,两腿微弯。说她是一条羸弱怜爱的生命,倒不如说她像一只让人生厌的麋鹿。人说这是上帝对她在母腹的不安份的惩罚。做母亲的自知羞辱,再不敢在人前大言半句,从此变得谨小慎微,甚而经常有意无意找岔贬她揍她。她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指着她嘀咕,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如此诅咒她,她在纳闷儿: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下雪了,雪花柔柔的在空中飘舞,地上白净白净的,多么晶莹的世界啊!她想外出走走,她喜欢雪。她看到邻家的孩子都在堆雪人,塑罗汉,她也走过去想帮他们,但他们都跑开了,跑得远远地,像是在躲避瘟神。她怔怔地惶惑不解,她哭了,她哭着走进家门,母亲见她从外面回来,懊恼地将她揪起来摞到苫子上,骂着打着,骂得很毒,打得很猛。她不想再哭了,她不想再哎哟着乞求妈妈的宽恕,她习惯了,就是再重的毒骂,再狠的猛打,她也会忍受得住,她使劲恨恨地顽强着。
开春了,邻家的孩子都穿着漂亮的衣服,背着崭新的书包上学去了,她多么想和他们一道去念书,去做游戏,但她不能,母亲说她是全家的耻辱,因为有她的存在,全家人都感到不光彩。做母亲的像是在人前一下子矮了许多。她知道自己既使能上学,也没有谁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和她做好朋友。她放弃了上学的念头,她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庆幸自己还有一位最好的伙伴。当她孤独无望地呆在家里,她会想起“虎子”,而这时“虎子”会友好善意地摇着洁白的尾巴向她走来,她会将那双稚嫩的让人鄙弃的小手伸过来,让“虎子”舔弄着挠痒痒。“虎子”还和她抢皮球,她抢不过“虎子”,“虎子”比她跑得她,她不乎这个,她还是高兴地笑了,“虎子”望着她,也像在笑。
有一天,母亲将“虎子”卖了,说是城里人来乡下买狗,说是因为没钱买油买盐买肉过年。她伤心极了,她哭了,哭得泪眼模糊。她在想以后再也没谁和她玩皮球了。她的脑子开始出现一片空白,她感到呼吸很急迫,世界窒息了,天地在昏昏打旋。
母亲买油去了,买盐去了,买肉回家过年去了,她困倦地走到阴暗的墙旮旯,偷偷地拿起那瓶已用去一半的“敌敌畏”,她知道这是母亲用来对付蚕食庄物的虫子的,但她还是勇敢地将它揣在手里,拧开瓶盖。一股呛人的诱惑的呕心的莫可名状的怪味沁透了她的全身,一种惶恐不安使她想起了春天的阳光的妩媚和林子里鸟儿的活泼可爱以及山坡上那一团团一簇簇盛开的映山红是那么自由自在鲜艳玄目。她恍惚听到邻家孩子又在雪地里嬉戏打闹。她又想到了“虎子”,“虎子”才是她唯一的最好的伙伴,除了它,她已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甚至想到了“虎子”被宰割时痛苦的凄惨的抽搐……
她终于躺下了,永远满足地躺下了。她躺下的时候,屋外正下着雪。
这一年的雪一直下到正月十五……
这一年她正好活到一个世纪的十分之一……
作者简介:
李勇,1967年生于湖南邵阳,曾在《中国青年》《湖南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有多篇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