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学文
一
素娟每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为什么我的心总是像菩提树一样寂寞啊!”
菩提树是什么树?菩提树真的很寂寞吗?其实素娟并不知道。但当素娟一坐到梳妆台前,看到镜中那个落寞的影子,就会情不自禁的顾影自怜地喃喃自语。梳妆台对于素娟来说,好像不是用来梳妆的,倒像是专门用来顾影自怜的,素娟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梳妆台前坐一个小时,但她并不怎么刻意打扮,因为她觉得描眉画眼抹口红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她除了每天早上到云湖大道的市场上采购一天的吃喝黄昏时到云中湖透一口气外,基本上不怎么出门,也基本上无客可会,打扮还有什么意义呢?
素娟与外界联络的唯一窗口是网络。她每天起床的第二件事便是将手提打开,将QQ挂上,一边吃着早点,一边寻找可以聊天的对手。但她没有固定的网友,她聊天信奉杯水主义,一次性使用。她有一个很古典也很诗意的网名——柳如烟,所以,只要她一上QQ,便有无数的男人想加她为好友,但她概不接受。她喜欢在QQ上主动出击,寻找感觉,有时是一个特别的网名,或者是句特别的个性签名,就能让她在网上盘恒几个小时甚至一天。
在这座热闹的城市,如果说有一处寂静的地方的话,那就是这栋名叫“梁燕居”的别墅,如果说在这座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里还有一个寂寞的人的话,那就是素娟。这是素娟每天冥思苦想后得出的最后结论,也是她每天临睡之前说的一句话。
那天,她正准备退出QQ睡觉,她那只酷酷猫突然一边闪烁一边唧唧地叫了起来,她心里骂着讨厌,那握着鼠标的手却又不知为何突然游向了那只猫。她将自己的QQ头像定型为一只猫。
素娟在这座叫作湘湄的陌生城市已经快呆两年了。前年夏天的时候,她老公(素娟总是这样称呼他)将她安置在这个地方后,每个月光顾一次,每次在这里停留两天。这个规律就像一个计算公式,但近半年,这个公式好像也不怎么灵了,素娟在计算的过程中总是出差错,好像女人那件周而复始的事一样,总免不了要在时间上打些折扣。
她老公是何方神圣,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认识他之前,她在南方的一家合资企业当文秘,说穿了,无非是在办公室倒倒茶,招呼一下无关紧要的客户。一次,高层的一个考察团来公司,由于接待人手不够,她被临时抽调到接待组,并安排专门为他服务。
一个星期后,他交给了她“梁燕居”的钥匙。
还有一张蓄水池一样的卡。
她成了这个叫“御都花园”的高尚小区里的又一位陌生人,成了漂浮在云湖大道上的又一个悠闲得无所适从的泡沫。
她曾试图与这些悠闲的泡沫们交流,但一看到那些傲慢得连眉头也不愿飞扬一下的人,看到她们贵族一样的狗和讳莫如深的眼神,她的心便起了一层霜凌。
这些天,素娟总是无法安心上网。就好像女孩盼望该来而没来的那份霉事儿,她盼望着老公回家。她不能给他打电话,这是他们约定了的。就算她将电话打过去,那也永远是“对不起,您打的电话已关机!”那是一条只有来路的单轨道。
素娟不能有怨气,那也是他们约定了的。他用“梁燕居”将她十年的青春绾了一个蝴蝶结。
这个蝴蝶结对她来说虽然有些残忍,但却让她在经济上有了缓冲的机会,最少她当时是这样认为的。素娟来自湘北农村,父母为了她念大学,早已债台高筑,她本以为大学毕业后能找个好工作,很快就能替父母还帐的,只身来到广东,不想往人才市场一挤,就随随便便被人才的泡沫淹没了,一个二流大学的本科生,任被挤到哪里,都是个不被瞅一眼的尘粉,那是连泡沫也不是的东西。后来,在一位学姐的帮助下,才被那家公司收留,可在那儿,一个月不足千元的工资,让她感觉前途是那样的暗淡无光。
素娟有怨气的时候就拼命的敲打键盘,或者把鼠标当作猫,东一头西一头的在网上刨食儿。那天,她就是这样看到那个奇特的网名的。
“菩提树不寂寞”?有人竟用这样的文字作了网名?
她迅速点入他的个人资料,资料中只有一句个性说明,其余的一概空白。
“谁的心爬满苍苔?风吹过,有菩提花的芬芳……”
素娟没有看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她却感觉到有一缕幽幽的芬芳沁入了她的心脾,菩提花?世上有菩提花吗?如果没有,为什么总会有这奇怪的词儿入口?
素娟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了,她同意“菩提不寂寞”加为好友的请求。
又是一个通宵。
他们总是在讨论一个问题。
柳如烟说:“为什么我的心总是像菩提树一样寂寞啊?”
菩提树不寂寞说:“因为你的心爬满苍苔。”
柳如烟说:“真的有菩提树吗?它在哪里?”
“它在一切可以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你怎样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已经感觉到了。”
“怎样才能让心中的苍苔消失?”
“到风中去,到雨中去,到阳光中去,到一切可去的地方去。”
“为什么到风中去?到雨中去,到阳光中去,到一切可去的地方去?”
“风吹过,有菩提花的芬芳……”
“菩提树也会开花吗?”
“没有不会开花的树。”
……
他们的对话总是这样反复轮回,就像俩位高僧打禅语般不知所云,但素娟觉得趣味无穷。
菩提树不寂寞成了她唯一固定的网友。
二
“龙窖山白云寺明天有一个露天观音开光,你可以去看看。”当素娟打开电脑时,收到了菩提不寂寞的一个QQ邮件。
素娟想也没想就出发了。在那个早晨。
龙窖山在城东,出城不足十公里,有公路直奔山下。上山的路有些曲折,有些陡峭,但有溪从山上夺路而出,山径便时时与小溪交错而过,青石板桥或者巨石石跳将时断时续的小径牵连在一起,终归要将人引入一个静字中去。但斑鸠总不叫人消停,突然从路边的草莽中扑腾而起,扇得一树的风声飒爽,不知名的山花儿,那或浓或淡的香,直撞得人心乱。上山敬香的善男信女很多,素娟不信佛,她只是好奇,想去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
在素娟眼里,开光法会其实是极其乏味的事,诵经让人听不清,听清了也不知所云。但有一样让她感觉奇怪而又兴奋,她发现在诵经的僧众中,有一双眼睛隐隐地飞过她的脸,像观音净瓶中的水珠,一闪一闪,溅得她心慌。她本想回避,但心却不让她回避,于是,她往信众的前排挤了一挤。往功德箱中捐了五百元的无名功德。
法会在正午完毕,她随大伙进斋堂用了斋饭。她在斋堂中看到了三双眼睛,一双是十八九岁的小和尚的,竟澄澈得像山泉;一双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和尚的,深邃得像潭水;另一双是八十出关的老和尚的,沉静得像古井。她有些惭愧了,她想,或许并不是那眼睛在注视着她,而是她在寻找眼睛的注视呢。
她在黄昏前离开了龙窖山。
离开龙窖山后,她的心里的寂寞更浓了。
第二天,她在QQ上给菩提树不寂寞留了一句话:“我是一棵会开花的树吗?我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吗?我用什么来回答?”
当她再次踏进龙窖山时,感觉这山又有了不同,或许是太早的缘故罢,叶间的露珠浓得泛绿,迎面的凉风让每个毛孔渗进一缕水气,行不得半里山路,鞋裤都湿漉漉了。爬上山腰,转过山嘴,忽见白果树下,小和尚正在炼功。小和尚一见素娟,竟像邻家小弟,放下架式,望着素娟,咧嘴一笑,羞赧着用手摸摸光头,叫道:“阿姐,你来啦?”就好像知道素娟要来,专门来接引她一般。
素娟先是一惊,但见他一脸的阳光,便释然了,她问:“你知道有人要来吗?”
小和尚一愣,说:“天天有人来的啦!”
“你是专门到这里等客的吗?”
“不是呀,客人是不需接的,他们自己会走的。”
“陌生的客人也会走吗?”
“会啊,有引路风的。”
“什么是引路风啊?”
小和尚不答,只是嘿嘿一笑。
“那你……”
“哦?呵呵,我天天天不亮就要和师父到这里练功呢。”
“那你师父呢?”
“他练完了,先回去做早课了,我不喜欢念经,就说功还没练好,赖在这里玩耍一会,嘿嘿!”小和尚说着,从眼里透出一股玩皮和得意。
“你们寺里有多少人啊?”
“平常就我们师徒两个,现在多了一个挂单的师父。”
“那就是说还有特殊的时候?”
“有时有外地的僧友来和师父论道谈禅,偶尔也有山下的居士来静修一段时间,偶尔还有一些远道的香客、游人在这里过夜。”
素娟的心动了一下。
阳光从东山的丛林中透过来,小和尚在稀疏的光影中雀跃,他那轻盈的身手,让素娟有些恍惚,好像与邻家小弟走在家乡的山野,去寻野果,去打柴火。
在征得老和尚的同意后,素娟决定在山寺住半个月。小和尚为素娟收拾了一间较偏的禅房,并告诉她饮食起居的规矩,以及可以活动的范围。
素娟将自己安顿下来后,心情愉快极了。其实,她并不知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她却感觉自己特别喜欢这里。她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灵魂皈依的场所。想到“皈依”两个字,素娟突然大吃一惊,对佛教一窍不通的她,脑子里怎么突然蹦出这两个字呢?
三
素娟住在山寺中,却从未在佛前敬过一炷香。她每天除了早晚在斋堂里吃饭,夜里在禅房里睡觉,整天就是呆在山野里。
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山脚下的那条清凌凌的龙窖溪,溪里有蟹有虾,有游鱼细石,溪边有草有花,有修竹,有古树,有鸟鸣蝶舞,有风轻云淡,多好啊,困了,可以倚石而眠,乏了,可以以水沃面,渴了,掬一捧山泉入口,竟不知日之将夕。黄昏回来,素娟一手握着从山涧采来的野花,一手拄着信手捡来的手杖,嘴里哼着“梦中蝴蝶”,快乐得像一只小鸟。经过寺门,正是寺中晚课的时候,素娟探头向庙里张望,小和尚正跪在蒲团上,口里絮絮地念着,手却在背上挠痒,见素娟站在寺外的小路上向里张望,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中年和尚正一边敲着木鱼一边颂经,见小和尚奇怪的举动,也在一低头的时候,迅速向素娟瞟了一眼,只有老和尚正襟危坐,一手捻着念珠,一手击着铁磬,闭眼颂经。素娟看到这幅画面,禁不住“卟哧”一声笑了。
素娟总要采一束野花,插在床头,第二天黄昏再把前一天采来的已有些蔫了的花丢到窗处去。
有一天黄昏,素娟推门进屋,正准备准昨天的野花换掉,却发现那束花正静静地盛开在一只罐头瓶里,还有一只小蜜蜂正忘情地栖在花蕊丛中采着花粉呢。素娟愣了一下,还是将那束花拿出来,轻轻地投向窗外,再小心翼翼地将新采的花插入瓶中。
第二天黄昏,当她回来的时候,竟发现她的书桌上又多了一瓶花,是素娟叫得出名的玉簪、紫薇和木槿,六月正是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的日子,记得小时候在故乡乡下,她总爱在放学的时候在山野里采一两朵别在发际,插在书包上。素娟的眼角有些潮湿了,她连手中的花也来不及放下,就将脸埋进花束中,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直至酝酿着花粉气息的芬芳刺得她鼻子发痒,喷捷连连。
素娟不想知道是谁给她采的花,但她却认定是小和尚的纯朴之举。她从小和尚纯清如水的眸子中知道,从小和尚笑如初阳的灿烂中知道,素娟的心也沉静在一份纯洁与愉悦之中。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素娟已在山上呆了十日有余了,这些日子,偶尔也有一些山外的香客和游人在寺中过夜,但没有人惊奇于她的存在,他们总是认定她和他们一样,只是山中的一个过客,她和他们在斋堂中碰面,他们也问一下她的来龙去脉,她总是淡淡地一笑,说就在山下不远,只是喜欢这里的静,他们也就不过多的追问。
更多的时候,在斋堂里碰面的只是他们四个人。老和尚依然平静得如一口古井,中年和尚也依然深邃像秋潭,小和尚依然灿烂得如初阳,她自己,也依然愉快如雀子一般。有时,她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极力想打破斋堂中的平静。她想和他们交流,但又不知从那里找到突破口。老和尚依旧平静得如一口古井,中年和尚也依旧深邃像秋潭。小和尚见她热切的样子,总是低头抿嘴地笑。
四
这个夜晚,月色太明清了,明清得似乎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
月色漫山遍野地倾泄着,远山近树如泡在深潭之中,寺后的竹林里,锦鸡的鸣叫让人心动情摇。山涧中的石蛙,粗犷和清脆相互应和着,就好像付笛声和任静的情歌对唱。素娟在山边的小路上转了一圈回来,小和尚早已将一桶温水放在了房门边上。晚上上床睡觉之前,素娟总是要用温水沐浴一下身子,虽然在回寺之前,她已在山涧中欢快地浸泡过,但近几年来形成的习惯总是无法改变。
小和尚每天晚间给素娟提一桶温热水也已成了这几天的习惯。刚来的第二天晚上,小和尚见素娟在厨房提水,就忙着将素娟的水桶抢过,定要帮她,素娟不好意思麻烦他,握着水桶的手不肯放,他却说权当练功呢,又说晚上不看见,别在外面乱跑,怕有蛇虫。一听说蛇虫,素娟就有些怕了,她将水桶交给了他。这以后,每天晚上,小和尚总会将一桶温热的水放在素娟禅房的门边。
素娟抿嘴轻轻一笑,将水提入了房中,随手关了灯,开始沐浴。
轻风从窗口悄悄探出无数个手指,将篾制的窗帘翻得哔哔地响,月光随即从窗口流泻而入,撒在她润如寒玉的肌肤上,嘶的一声滑落在青色的地砖上,溅起如茸的光影。她专注地擦拭着,如擦拭着一件乳白色的瓷器,她时而背对着窗子,时而转过身去,让月色温情地舔舐着那氲氤的凝脂,让清风轻轻抚摸那凹凸有致的每一寸沃土。“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苏轼在月光中舞剑,也许也是一种自恋吧,素娟一边擦拭着身子,一边对月而舞起来。
在她忘情于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双眼睛的窥探,那双眼睛正贴在窗帘的一角,闪着一团纯净的光。其实,素娟早在几天前就发现了这双眼睛。它有时藏在窗外的那棵香樟树下,有时就这样贴在窗台的一角,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一开始,素娟有些生气,甚至有些忿恨,慢慢地她不但不生气了,甚至有了些许的渴盼。她盼望自己的身体能得到一双眼睛的抚摸,她觉得,自己的美,没有人欣赏,甚至没人偷窥,简直就是暴餮天物。所以,当她发现有人在偷窥的时候,她就有意摆弄着各种姿态,但绝不淫浪,更无挑逗的意味。
窗外有了轻微的鼻息,她便将浴巾披在身上,打开禅门,将水泼掉,又轻轻地将禅门掩上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素娟竟没有将门栓闩上,她就那么轻轻地掩上门,轻轻地躺到床上……
山寺的夜,清凉如水。素娟躺在床上,任月光淋在身上,她摒住呼吸,微微闭住眼睛,心却张开了翅膀,在夜空中飞翔。她感觉到禅房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她感觉到一双眼睛就在床边轻轻地注视着她,她感觉到一双手轻轻地滑过她的肌肤,就如微风滑过水面,她的心涌起了一阵狂潮,她猛地张开双臂,向空中抱去……
素娟轻轻地呢喃着、喘息着,她撕咬着、纠缠着,总是不肯放手。她要将那个实实在在的影子完全融化到自己的身体里去,直至生命的颤动随着月色西沉。
第二天早上醒来,素娟拉起窗帘,将窗子推开,几声鸟鸣随风扑面而来,使她感到无比的清爽。她洗漱完毕后,一边哼着“梦中的蝴蝶”,一边走进斋堂。此时,老和尚早已坐在餐桌旁边,好像正专门等着她的到来。素娟四下里望了望,不见中年和尚和小和尚的身影,便疑疑惑惑地问:“还有两位师父呢?”
老和尚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闭着眼睛说:“啊弥陀佛,施主来寺也有些时日了吧?”
素娟说:“整整一十五天了,师父。”
“你该下山了。”老和尚说。
“是该下山了。”素娟在心里也这样说。
“去者当去,留者自留。”老和尚说:素娟看到老和尚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悲悯,心里一颤,难道昨天晚上……
“师父……”
“你去吧!”老和尚挥了挥手。
五
素娟来到曾给了她多少快乐的龙窖溪边,看着溪水是那样活泼地流淌,心中涌起无限的感伤,真的要走了,再也没有机会来了吗?她将身边的石子一块一块地抛入溪中,溪水在阳光中溅起几朵水花,复又东去了,而石子在水中翻了两个跟头,便沉沉地落入水底了。去者自去,留者自留?老师父说的就是这水和石头吧?水是留不住的,石头即使想去,最终不被淘成沙砾,又能走多远呢?
近午,阳光便有了些灼人火焰。素娟将衣服一件件脱去,赤条条地浸入溪中,让这清凉的溪水漫过身子,她闭着眼,用手慢慢地搓洗,像是要将肌肤中、骨子里的所有污秽涤荡殆尽……
她默默地走进白云寺,点燃了进山以来的第一炷香,也是她一生中的第一炷香。她来到佛前的时候,感觉到身子轻得如一根羽毛。
回到御都花园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素娟一进小区的大门,就被物业管理员叫住了。
“小姐,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是一位先生托我交给你的。”
素娟一愣,走进门卫室,只见地上堆放着自己住进梁燕时带来的一只旅行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脑中又似乎是一片空白。
“小姐,那先生已将您租住的房子退掉了。”
“租住的房子?先生,这房子可是被我们买下了的啊!我们有房产证的,房产证上还有我的名字呢!”素娟吃惊地说。
“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的房子是不卖的,我们的房子是专门租给外地来此度长假的客户住的。至于房产证嘛,办假证的地摊上到处都有得买的啦!”物管讪笑道。
素娟听了,先是一怔,好像没有听明白,当物管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才终于弄明白物管的意思,这一次,她竟出奇的平静,轻轻地“哦”了一句,微笑着背起自己的包,望了一眼暮色中的梁燕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御都花园。
六
素娟带着一身风尘回到湘湄的时候,已是三年后的一个春天的黄昏。她走在云湖大道上,一些新的泡沫和狗的陌生面孔在她的眼前悠闲地晃过,让她如同想起一个隔夜的残梦。
晚上,她下蹋在御都花园对面的湘湄宾馆。
半夜时份,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半寐半醒地伸手拿过话筒,电话中传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阿姐呀,要不要人陪啊?”
素娟还没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如电一般击得她一个激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阿姐呀,要不要人陪嘛?”
这一声“阿姐”,又让她回到三年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早晨。她激动地说:“你来吧,快过来!”
素娟迅速从床上起来,穿戴整齐,又坐到梳妆台前将自己稍事打理了一下,坐到沙发上,等待他的到来。不到十分钟,房门被轻轻地叩了三下,素娟惊慌地跑过去,将房门拉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英俊但显得有些疲乏的少年郎。
那少年见素娟怔在那里,迅速闪了进来,进门时习惯性地用脚跟将门轻轻一叩,门便悄然关上了。
素娟足足怔了三分钟,方出了一口长气,说:“唉,果然是你!”
那少年一听,先是一愣,接着是目瞪口呆地说:“阿姐呀,怎么是你啊?”说着,脸一红,扭头就想往外跑。
“站住!”素娟说。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
“你!怎么……”
那少年流着泪说:“那年被师父逐下山后,我到处找你,可是人海茫茫,我一没文化二没手艺的,后来就……”
素娟一听,也潸然流下泪来,她一手将那少年拉过,轻轻拥入怀中。
那少年就是当年的小和尚。
素娟在御都花园斜对面开了一家茶馆,她将茶馆取名为“菩提香”。她当老板,小和尚就是小伙计。
清明前后,她和伙计亲自到龙窖山采来野茶,加以泡制,以供一年的用量,也就是说,一年中,如果从山上采来的茶叶用完了,她的店子就歇业。每天清晨,她又让伙计从龙窖溪运两木桶山泉,以供一天的用量,如果这一天,山泉用完了,茶馆就打烊。
“菩提香”以其独特的经营方式,在湘湄火了起来。
一天晚上,“菩提香”打烊后,两人坐在床上,又说起了那年夏天。
“和尚,你相信缘份吗?”素娟亲昵地问。
“我当然相信,不是有缘,茫茫人海,我们怎么有重逢的一天?”少年说。
“如果不是白云寺露天观音像开光,我也不会认识你啊!一切都是缘啊!”素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快乐的夏天。
“阿姐呀,你是怎样知道白云寺观音菩萨开光那事的啊?”少年问。
“我有一个网友,他告诉我的呀!”素娟兴奋地说。
“网友?”少年好奇地问。
“嗯。你说奇怪不奇怪?竟然有人的网名叫‘菩提不寂寞’。”素娟还是一脸兴奋。
“‘菩提不寂寞’?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熟悉哦!对,我师兄好像就取了一个这样的网名,记得当时我还问过他为什么取这样一个怪怪的名字呢!”少年沉吟道。
“你师兄?”素娟一惊。
“对呀!就是在我寺挂单的那个中年和尚。”少年说。
“不会吧?只听说和尚有法号,没听说和尚有网名的呢!”素娟有些不相信。
“真的,骗你是驴子!我师兄什么东西都会,他有一部手机,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可以无线上网的那种。”少年着急道。
“什么是挂单啊?”素娟心里有些空空的感觉,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外地和尚,只在我们庙里暂住修行一段时间。”少年说。
“你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吗?”
“不知道。”
“为什么那天早上也不知不觉的就走了呢?”
“他……他是个假和尚!”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满是恨意地说。
“假和尚?”素娟一惊。
“对!那天晚上,那狗日的溜到你房间里去,被我发现了,他一出来,我就和他干了一仗!”少年脸上一脸怒色。
“那天晚上?他?”素娟又是一惊。
“就是那狗东西!”
“那你……”素娟心里好像有着千万条虫子在爬、在咬。
“我在窗外……”少年不好意思地一笑。
七
第二天早晨,当人们习惯性地来到“菩提香”喝早茶时,突然发现“菩提香”不见了,就连“菩提香”的招牌也找不到了。
《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