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寨子有三千多人口,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按乡俗,死人入殓下棺,举行一系列祭奠仪式之后,就是举棺抬向坟地了。在这条通向阴界的冥路上,照例会有一个手扶棺头、在前引领的人,家乡人叫“报路”。
在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寨子里的“报路”都由一个姓韩的老头充当。这个为死者引路的角色,自然是受人信赖和尊重的。“报路”实际上还是抬棺送葬的总指挥,而送葬本身有许多古老的禁忌,稍有差错,都会招来极大的麻烦甚至械斗。寨子里都是赵姓一族,却这样信赖一个外姓人,其间是有缘故的。
这位姓韩的老人出身很苦,原是赵家老族长买来的一个“小子”,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十来岁,跟着族长的老爷提壶倒茶点烟袋,做贴身小厮,很得老爷喜欢。但不久老爷去世,他又成了流浪儿。寨子里人看他可怜,便常周济他一些吃的穿的。韩也常为这家那家干些杂活。遇有婚事,就去劈柴洗碗抬嫁妆;遇丧事,就陪孝子伴棺守灵,架孝子磕头谢宾,且和孝子一样披麻戴孝。久了,便熟悉了婚丧中一切繁杂礼仪。当韩二十多岁时,已是一个出色的礼仪主持。经他主持的婚丧,总是周到圆满,即使遇上麻烦事,也能逢凶化吉。有一年,寨子里一位老妇人去世,因儿子生前不孝,出殡那天,舅舅带一帮人来教训外甥。这在当地风俗中,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不好阻拦。舅舅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待送葬开始的时候,端上满满一碗酒放到棺材头上,然后手持丧棍站在那个做儿子的身旁。这一放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个古老的规矩:在抬棺材去坟地的路上,碗里酒只要洒出一滴,舅舅就要揍外甥一棍,洒两滴揍两棍,步步泼酒,就要一步一棍,打死勿论。从家到坟地三里多路,沿途要过几道干河沟,路途坎坷,要让抬着的棺材不摇晃几乎比登天还难。
人命关天,眼看要有祸事发生。做儿子的后悔莫及,只伏在棺前的土路上痛哭。寨子里人都捏一把冷汗。韩老头也倒吸一口凉气,儿子不孝,罪不当死,总要救他一命。韩老头从抬棺送葬的人群中挑出三十二条壮汉,分成四班,每班八人,四高四矮。因棺材都是前高后矮,就让四位矮个抬前,四位高个抬后,以保持棺材平衡。分拨停当,韩老头扶住棺头,稳稳地喊一声:“前后——起哇!”八条汉子把棺材抬起,碗中酒纹丝不动,引得围观人一片喝彩。韩老头又吼一声:“迈碎步往前——走啦——!”孝子在前,“叭”地摔碎老盆,亲眷哭声大作,抬棺队伍便缓缓上路了。按规矩,一路上棺材不能落地,每八人换班时只能悬空换肩,四班人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韩老头扶棺引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时高声吼喊:“左边有矮脚坑——踮脚缓行!”“前头上坡——前杠低三寸!”“右边有水——小心脚滑!”一口上好的柏木棺加上底座,足有二千多斤,每人肩上都有三百斤的份量,还要爬坡下岗,行走百步就会气喘吁吁。四班人马不停轮换,韩老头扶牢棺头,倒退而行,呼喝喊叫,大汗淋漓。到墓地时,棺头那碗酒居然滴酒未洒。做舅舅的只好用这碗酒祭奠老姐姐,外甥也磕头谢罪,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韩老头八十多岁去世。安葬那天,一寨人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