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三峡,已经讲了几年。其间除去旅游部门炒作的成分,全国和世界各地的游客,多是怀着真诚惜别的心情去三峡的。长江浩浩荡荡,自由自在地奔腾了亿万年,第一次被人类强行改变它的面目。今年六月大坝蓄水后,上游六百多公里的长江,将变成一个狭长而巨大的水库,三峡将不再是昔日的三峡,长江也不再是过去的长江了。它将失去许多原始的形态和野性,变得温顺、驯服。建造三峡大坝是经过科学论证的,我们不怀疑它将在防洪、发电、航运等诸多方面发挥特殊的功用。但当这条亘古以来一直追求自由的大水终被锁住时,人们还是蓦然生出一种怜惜、怅然和失落。
十月底,我终于去了三峡。正是深秋时节,长江两岸的山峦有些冷峻之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的确感受到了大江的气势。但老实说,三峡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丽奇伟,山不够绿,水也不够清,浑黄的江水泥汤一样翻滚流淌。江面上往来船只很多,有客轮,那上头满载着告别三峡的游人;也有货船,装满各种各样的物资,船体吃水很深,看了让人揪心。江面繁忙而嘈杂,即使面对美景,也少了从容欣赏的情趣,只感到一种紧迫和忙乱。此时,距三峡明渠截流只有几天的时间了,届时将要断航,该运的急用的货物要赶快运出去,天南海北赶来的游客要最后看一眼原始的三峡。那时,我和所有的游客一样,都显得多情而惆怅。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当我实地目睹了涪陵、万州、云阳、巫山等地移民拆迁的许多现场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和游人的多情惆怅是多么的空洞。在整个三峡库区,有一百多万移民,其中有十二万人迁去外省定居,剩下的或远或近,也都要离开自己的家园。长江两岸,到处可见残墙断壁,瓦砾成堆,一座座县城,一个个乡镇和村落,全都成了废墟。百万移民为三峡工程建设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他们舍弃祖辈生活的土地远离家乡的故事,搬走前夜一村人在露天场地上喝告别酒时相拥而泣的场面,临行前向滔滔长江向已成废墟的故土磕头祭拜的情景,一次次让我动容,让我顿生敬意。那时我才真切感到,他们才是告别三峡的主角。游人的告别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情结一种诗情,而百万移民的告别才是实实在在撕心裂肺感天动地的。
告别不一定都是坏事。在远离长江的地方,我同样也看到了一座座崭新的城市和村镇,三峡移民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建设新的家园。其实,在今天的中国,移民已不应再被看成苦难的象征。中国所有的城市都在急速发展,正是因为新移民走了进来。而为数更多的遍布全国的打工族和流动人口,正像鸟儿寻找新的栖息之地,随时准备把家乡作故乡,把他乡作家乡。在人类历史上,移民总是伴随着苦难和生离死别,但同时也促进了经济文化的交流乃至人种的优化。移民从来就是一股活水。当年,如果没有欧洲移民,就不会有今天的美利坚。中国人固守家园,终老一生的传统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移民正成为当今中国具有活力和开拓精神的一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