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一些外地的同志,偶然出差到我的家乡丰县走走转转,嘴巴张大了:“啊哟!还有这么个好地方?”那惊态,几同渔人误入桃花源,哥仑布发现新大陆。
难怪。铺开地图找一找,丰县很不起眼,没有足够的耐心,你简直找不到。偏僻是丰县的一大特点。它和江苏的沛县、铜山,安徽的肖县、砀山,山东的单县、鱼台等县直接搭界,距省城南京八百里之遥,连条铁路也没有,确是够闭塞的。当年省里有一百零四个所谓“右派”被流放到这里,在连绵百十里、黄沙蔽日、渺无人迹的大沙河里劳动改造,惶惶恐恐,凄凄惨惨。所以后来有人把这里称为江苏的“西伯利亚”。一提起来,便头皮发麻。传言至今,再闭目一想,有人会以为这地方大概还在洪荒时期,恐龙时代哩。
及至身临其境一看,错了。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昔日“无风三天沙,黄土埋庄稼”的大沙河两岸,已建成江苏最大的果园,和安徽的砀山果园连成一片,百里之内都是花果乡。人在其中,如处仙境。到乡下转一转,只闻鸡犬之声,不见村瓦房舍。原来这里一个村庄就是一座树林。丰县已成为华东地区平原绿化十二个先进县之一,这是全县百姓引为自豪的事。
县城所在地古称凤城。据传说,很久以前,曾有一只金凤凰携带九雏,从天外飞来,落在这里,头朝西南,侧翼于东南和西北,把城都罩住了。后人为纪念这件事,曾建过一座六层砖塔,叫凤鸣塔。可惜一九四六年被国民党扒掉做工事了。不管怎么说,丰县人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出过一个创业皇帝刘邦,就是明证。《史记》载:“高祖,沛郡丰邑人。”丰邑即丰镇,亦即今丰县,当时属沛县治辖。民间流传,刘邦降生,上空有五彩瑞云,这是真龙天子出世的标志。皇家派出兵马,四门把守,满城搜捕,刚降生的三百婴儿全被杀光。刘邦由母亲抱着,指城为门仓皇出逃,到了沛县。沛,水也。龙入水,就没办法捉住了。说刘邦是沛县人对,是丰县人也对。好在丰沛人历来感情密厚,从没有因为争这位皇帝老子红过脸。解放后,在金凤凰落过的地方,造起了县人民医院;凤鸣塔旧址附近,建了一座电视转播塔,高耸入云,蔚为壮观。整个县城早已扩出旧城址。街道宽敞、平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到了晚间,八条大街华灯齐放,满城生辉。工人文化宫附近,一座座莲花灯照耀得如同白昼。这里,有聚首下棋、聊天的老人,有牵着孩子散步的年轻夫妻,有偎偎靠靠、甜甜蜜蜜的情侣。各种风味小吃的摊棚沿街都是。当地特产大圆烧饼粘着芝麻,热香酥软;双面煎包有荤有素,带有薄如蝉翼的油翅;大蒸馍自如银雪,水饺清新鲜美。此外,还有熟鸡蛋、狗肉、烧鸡、猪羊杂碎、豆腐脑、羊肉汤……
说到羊肉,很值得一提。丰县人酷爱吃羊肉,所以特别爱养羊。前几年统计,全县羊毛总产量占江苏省的三分之一。不过羊肉并不便宜,生羊肉要一块二毛钱一斤。县城早市,八点钟以后,就买不到羊肉了,疯抢。这里羊肉汤很特别,先放上各种作料,把羊肉煮得熟而不烂时,用飞刀打成薄片,拌上时鲜菜蔬、葱花,挖一大块辣椒油,用烧得滚开的老汤一冲,往你面前一放:“喝去!”——老天爷!若是苏南人会吓得扭头就跑,哪里敢喝?那简直是一碗鲜血,通红通红的,谁受得了!可是,丰县人就爱这么喝,一碗汤半碗辣椒,喝得哧哧溜溜,满头大汗才过瘾。不然,就不算喝羊肉汤。这和临近的山东省单县不同。单县就是那个吕后的家乡。那里羊肉汤不放辣椒,主要用胡椒调味。羊肉煮法也不同,要煮成烂泥,一搅一拌,全流进汁水里了,至多有些丝丝缕缕,端上去是一碗白汤,喝起来味道却很醇美,在鲁西南很有名气。单县和丰县地皮连在一起,吃法迥然不同,可见“百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一说,是有道理的了。
这里人,穿衣服很有讲究。年轻人讲时髦,赶上大城市。姑娘们有各式裙裾、筒裤、大开领、紧身衫,很有现代派的味道。这主要是指县城。农村姑娘上地干活,喜欢穿一件,披一件,像舞台上的披风,很美。对于青年人的时装,老年人一般也不反对。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多数仍是大裤腰,走起路来,松松荡荡,飘飘欲仙,颇有古风。谈天说地时,就往地上一蹲。丰县人的习惯,爱蹲。有时去别家串门,给个板凳也不坐,就往地上或椅子上一蹲,喝茶、聊天、下棋,舒服得很。有一个人蹲在床上和人聊天,后来天晚了,大家相继散去。第二天早上扒开门缝往里一瞧,他还照原样儿蹲着,就这么睡了一夜,动都没动。喊醒后“扑通”跳下地,腰不疼,腿不麻。这是真功夫,外地人不服气不行。因为好蹲,丰县城乡父老才至今仍喜欢肥大的衣服,并非因循守旧。年轻人衣紧,裤子兜着屁股,蹲不下去。勉强蹲下去,也把腚撅得老高,已经不像丰县人的蹲式了。老年人独对这一点愤慨:“啥样子,像狗屙屎!”的确,照此下去,丰县人的蹲功要失传了。但这几年有个现象,人在年轻时穿紧身衣,三四十岁以后,又改成较为宽松的衣服了。理由很简单:松爽,好蹲。其他都好改,人的性情习惯是很难改的。有人到上海出差,拉大便要坐马桶,坐上半天拉不出来,乘人不注意还是蹲了上去。看来,除非参加国宴,有明文规定,要叫丰县人不蹲,是困难的。好在这不是什么恶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一个性,江山易改性难移,不足为怪。
丰县虽属江苏,人的性情却更接近山东。《一统志》曰:丰“地邻邹鲁,夙有儒风,然俗好刚劲,尚气节,轻剽急疾,虽庸下莫肯少俯”。这里出硬汉子,人们也佩服硬汉子,不喜欢吵嘴,吵什么呢?麻烦。三句话不投机,就动家伙。丰县南有黄河故道,北临微山湖和水泊梁山,历史上有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也不少兵痞匪首、鸡鸣狗盗之徒。贫穷落后却亦豪莽尚武。六十年代,丰县城西有一个汉子,在路边茶馆里说大话:“丰县城西谁敢揍我?”这人的确厉害,个子如黑塔,性又暴烈,没谁和他缠。谁知走来一个过路人,此人个头并不高,力气也敌不了他,但他听着不顺耳,脱下鞋子,劈头一家伙,大叫一声:“我敢揍你!”黑汉子摸摸头,一摇大拇指:“好,有种!走——喝两盅去。”两人成了朋友。总之,这里人负雄杰之气,胆力过人。所以,直到如今,部队还是喜欢到这里征兵,每年都走一两千人,可以组建一个团。
看到这里,你不要以为丰县人都是大老粗,其实不然。翅里距孔夫子家乡仅三百多里,素有文化传统。隋时《地理志》记载说,丰人“尊儒慕学,有沫泗之风。”对读书人很敬重,求学也刻苦,在附近是出名的。好学之风延续数千年,也传下来了。丰县学生在历届高考中升学率都很高。一九六四年高考,丰县中学居江苏第二名,仅次于苏州中学。那时,我还在丰县中学读初中,校长出席了全国群英会回来,开师生大会传达,说人民大会堂如何好,北京的猪肉如何好吃,听的人馋得要命。虽然没吃上北京的猪肉,但也很高兴,为母校自豪!有人说,丰县两大特产:羊肉汤和梆子戏。一点不错。梆子戏接近豫剧,只是更激越一些,这符合丰县人的性格。三十岁以上的农民,喜欢喊“官戏”。上地下工,左肩扛锄头,右肩搭衣服,光个脊梁,踏着田间小路。一昂头便唱起来:“西门外放罢了,三呀三声炮……”高腔大嗓,声震四野,俨然伍云昭转世,威风凛凛,统兵南阳。这里是江苏梆子戏的发源地,现在的江苏省梆子剧团,它的前身是丰县梆子一团。由于群众会唱戏,所以也就懂戏,行家里手极多,被称为“戏眼”,看戏挑剔得很。解放初,有个有名气的演员在丰县演戏,唱到发狠时,手持马鞭跺起脚来,戏台子被跺得“嗵嗵”响。一个老“戏眼”踱到台前,摆摆手:“哎——慢,慢。相公,你现在是在马上,扔了马鞭子再跺脚吧!”说罢转脸就走,一场戏就这么砸了。当然,这有点霸气,不大礼貌,现在当场叫人丢丑的事没有了。
河南有几个全国出名的演员到丰县演出,牌子响,票价高,几场戏演下来,反映平平。也许是名声太大,观众对他们的要求也相应提高了;也许是认为小地方,没有太下力气,结果小水沟里几乎翻了船,群众不买你的账。但对那些演唱精彩,或虽不甚精彩,但演出认真的演员,群众还是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由此,也可以看出此地人的性格。不管什么事,你别轻慢他,不然,他会暴躁起来。丰县人决没有韩信的气度,能忍胯下之辱。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在这一点上,是有违圣教的。但你若真诚相待。他也会两肋插刀。这里人为人做事,多是服从感情,不大注意理智,因此常常吃亏。县志上对丰县人有一段记载:“大约丰俗敦行尚义,务本力穑,敬士礼贤,乐输急公,犹有先王之遗风焉。至于好勇喜斗,不免见讥贤者。苏文忠曰,人负雄杰之气,积以成俗,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生斯地者,亦可知其所感矣。”这评价是很准确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这一带人民传统的美德,越来越发扬光大,旧的意识和习惯不断得到克服。因此,在这界首之地,既可以体察到纯朴的古风,也可以看到现代文明的新风。这对搞文学的人来说,确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这两年,我学着写小说,很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尽力反映四省交界之地纯朴的古风。深远的历史,人民的气质、性格,饶有风味的民情风俗,以及时代的变迁,使社会更多地了解这一带人民的过去和今天。而且,我也只能写这些东西。因为我土生土长,至今也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土地和人民养育了我。我的血肉之躯,我的气质、教养、灵魂,都是这块土地赐予的。我爱这块土地,爱这里的人民。每次出发在外,哪怕三五天,便会有一种游子的惆怅,而一旦踏上这块土地,便顿时会生出游子扑入母亲热怀的激动!
我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多民族国家,各个地方、各条战线、各位作家的情况不同,对文艺创作万不可强求一律。高晓声写的是江南水乡农民,冯苓植写的是草原牧人、动物,我如能写几篇凑个热闹,也离不了丰沛平原、黄河故道。大家都写自己,写他最熟悉的生活,最理解的人物,五花八门,各种风格、流派同时并存,才能形成社会主义文艺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由此,我又想到了咱丰县的楼房。这些年,楼房多起来了。但漫步丰县大街,你找不到两座同样的楼。分管这件事的一位县委副书记提出两个要求:一是临街盖楼不能低于三层,二是楼房不准重样。这主意实在高明。
建筑也是一种艺术,属于实用艺术的范围。楼房不低于三层,是充分利用临街空间,这在小县城建设中,无疑是有远见的。而楼房不准重样,就很有艺术头脑了。随着人民生活的提高,对美的要求也与日俱增。如果大家都盖那种千篇一律的楼房,不是太叫人感到倒胃口了吗?
文学是欣赏艺术,没有实用价值,完全是通过她的真善美而给人以享受。这就更需要鲜明独特的个性。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能在如林的现代文学大厦中,盖一座不为人注意的、土木结构的中国式小楼。当然,我功夫浅薄,也许会像李顺大造屋一样费劲,那就慢慢筹备砖瓦木料吧。好在我的家乡土多、窑多、树多,乡亲们也乐意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