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庄是江苏最北端的一个小镇,出镇子往北,就是山东地界了。沙庄镇其实是个小村,只有几百口人。没有街面,但有一条砂石公路穿过,是从江苏到山东去的。沙庄后来做公社驻地,就因为这条公路。公路两旁有些零星店铺,渐渐又有了粮店、供销社,就算街面了。砂石路不宽,除早晚有两趟叮咣乱摇的长途客车经过,还有些拉砂石的货车和手扶拖拉机,轰隆轰隆开过去。尘土消尽,又出现一队碎步急走的毛驴车:“哒哒哒哒!……”毛驴常常是边走边拉,撒下一串热喷喷的粪蛋。就有村里老汉一颗颗扒进粪杈子,然后退到路边,候下一队毛驴车经过。
沙庄离微山湖很近,一条河从湖里伸出来,蜿蜒南去。这条河叫复新河,是丰县境内最大的河。复新河经过沙庄一段,是东西走向,河上架一座南北桥,那条砂石路就从桥上过。桥面很窄,老有手扶拖拉机相撞,桥栏杆被碰得歪歪扭扭。我每次出差经过那里,总提心吊胆的。但当地人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危险,过往行人和颠簸奔跑的拖拉机比肩混行,且从容往河面瞭望,俨然一个观景台。河面十分空阔辽远,片片白帆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使人觉得这水上的日子神秘而悠长。傍晚时,桥下会泊一些渔船和运输船。暮霭中炊烟袅袅,有小孩子在船上嬉戏玩耍,太小的孩子腰里会系一根绳。不知不觉又是渔火点点了。等一轮皓月升起,大河两岸万籁俱寂时,船上的女子便开始洗澡。衣裳脱得精光,长长的头发放下来,站在船沿弯腰提一桶水,举到头顶浇下去:“哗——!”又提一桶水,又浇下去:“哗——!”那时,两岸树木森森,大河在朦胧的夜色中静静流淌。女子洗好了,也不穿衣裳,站在船沿对着明月梳洗,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她了。突然从船里窜出一个男人,女子尖叫一声,早被拖进舱去。小船摇呀摇的,摇碎一幅水墨,可惜了!
渔家的孩子多,都是一窝一窝的。
沙庄既成小小的水陆码头,就是一个繁杂的小世界。在这里能见识许多事物。七十年代初,我在县里当新闻干事,有一次去沙庄采访,在桥下见到一位卖棋的中年汉子。汉子蓬首赤足,对襟褂敞开怀,露出两排肋骨,很潦倒的样子。他摆在河滩上的一副棋,引得一圈人围观。我那时正迷恋象棋,无事常看些古谱。出差在外。遇到路边下棋的,总爱看一阵。臭,转脸就走。这次挤进去,却吃了两惊。一惊是那汉子的排局,恰是不久前我曾研究过的“野马操田”,此乃中国四大名局之一,从《蕉窗逸品》中看到的,棋局深奥,变化繁多。本是和局,错一步就成败局。汉子摆出这个排局,决非等闲之辈。第二惊是他的棋子,居然是紫铜做的,一枚足有二两重,一副棋当有六斤之多。看颜色是一副古棋无疑。这小小边界小镇,真是遇上高人了。我有点跃跃欲试,遂蹲下去,想和他走一走。旁边有人看出我的意思,说:“人家不下棋,是卖棋的!”我疑惑地看着那汉子,他点点头:“一百八十块。”果然是卖棋的。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了,我试探着问:“这副棋……”“祖上传下来的。”“你怎么舍得?”汉子苦笑了一下,没回答。我不便再问,却有点血冲脑门。一副六斤重的紫铜古棋卖一百八十块,实在不算贵。可我买不起。那时一月工资才二十六块半,一年叁百壹拾捌块,还要养家,平日兜里有块把钱已算富裕了,真叫钱到用时方恨少。围观的有十几人,也没人买。一般百姓渔夫,谁肯花钱买这么好的棋?再说,谁配拥有这副棋呢?我知道我也不配。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时常会想起沙庄,想起那个潦倒的汉子和他的紫铜古棋,茫茫人海,不知流落何处。他的棋卖了没有呢?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