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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县那地方棋风甚盛,历来不乏高手,在周边十几个县的各类比赛中常有骄人战绩。工会、文化馆、体委每年也办些比赛,全县的高手都请来,大家楚河汉界,捉对厮杀,有时决战还挂大盘讲解,引得上千人观看。
我在那里工作多年,调南京后继续在当地挂职体验生活,写作之余也爱下棋,和棋友们混得很熟。和他们相比,我的棋艺只算三类水平,但和一二类高手对局,偶尔也能赢一盘。如果排名次,大约在二十名以后。更多的时候,我是个热情的看客。正式比赛去看,三五棋友邀约对局时去看,马路边下棋也去看。时间久了,大家说这么多人下棋,应当有个棋社。我跟县长一说,很支持,说先成立个棋类协会吧。大家就公推我当会长。推我当会长,是因为我挂个县长助理的头衔,大家也喊赵县长,可以从县里搞点活动经费。接下来就成立了棋社,叫枌榆棋社,这名字也是我起的。枌榆二字有点说头,《汉书·郊祀志》上说:“高祖祷丰枌榆社。”丰,古邑名,即今丰县;枌榆,乡名,刘邦的故乡。岳人以枌榆为家乡的代名词。张衡《西京赋》里就有“岂伊不怀归于枌榆”的句子。此典出在丰县,又显古雅,都说好。于是聘请县博物馆长王荣生先生做社长,也都说再合适不过。王荣生官称王夫子,是省考古协会、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此人清瘦,一头白发,喜快步走,爱朗声笑,和善而博学。我们在文化系统共事多年,很要好。王夫子不善弈,却热心,就在博物馆院内腾出三大间平房做枌榆棋社,请当地著名书法家景大文先生写个匾悬在门外。这位景先生就是《书痴》中的那个人物。他从不下棋,因是我的朋友,也就跟着忙棋的事。
在这之前,我向县里要了几千块钱,定做了八张小八仙桌,三十二张方凳,漆得通亮光滑,又置了若干棋具。棋社成立那天,各路棋友都来了,济济一堂,门外鞭炮齐鸣,门内欢声笑语,大家互相祝贺,棋友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活动场所。当年搞了几次大型比赛,又选高手去邻县,都是载誉而归。平日棋社全天开门,晚上也开门,因为不少棋友是工人,晚上才有时间下棋。棋社一时热闹非凡,使当时棋类活动盛极一时。我没有参加过比赛,我的主要任务是向县里要活动经费,一年也就七八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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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关郭兆纯是丰县象棋界的前辈,曾雄踞棋界多年。此人棋风稳健,老谋深算,尤以收拾残局见长。五六十年代,几乎无人能摇撼他的冠军地位。七十年代初,一天晚上我在街头路灯下和老郭下过一盘棋,那也是我第一次和他下棋,当时围观的人很多。我虽然知道没什么取胜的可能,还是奋力一争,中盘曾一度占优。不料这时围观者中发出嘘声,还有人对我冷嘲热讽。因为那时,谁也不认识我,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毛头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几乎和那人打起来。还是老郭站起身劝阻,才继续下棋。后来还是我输了。由此可知,老郭有很多崇拜者,几乎没人能接受他会被人打败的事实,因为他太强大了。其实老郭平日下棋,劲敌还是不少的。据我所知,季明勋、殷成章还有几位老棋手,都是老郭的克星。殷成章是我邻居,此人是南方人,聪明过人,能同时和几个人下闭目棋。老殷是靠聪明下棋的,棋风快捷,极富灵气,有点像下围棋的马晓春。老殷对古谱很有研究,像《梦入神机》《梅花谱》等,都是烂熟于心的。他平日和老郭下棋得胜率很高,别的棋手要赢他更非易事,常常中盘就结束了战斗。但老殷下棋过快,关键处缺乏细考细算,只凭感觉挥洒,一步随手棋把大好局面葬送掉也是常事。平时看他下棋是一种享受,天马行空,佳构迭出。可是一到大的比赛,却又常常失手,功亏一篑,正应了一句行话:大赛无好局。老殷很少得冠军,多在二三名之间晃荡,但论棋力,实不在老郭之下。
另一高手季明勋是个农民。家住距县城三华里的季河园村,现有七十多岁了。老人一生务农,一生爱棋。他不大去枌榆棋社。他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还要为生计奔波操劳。老季种些青菜萝卜花生,时常挑来县城卖,随身带一副棋,把挑子往路边一放,就会有棋友找来。他便一边下棋一边做生意,卖了东西忘了收钱的事常有。有时沉迷局中顾不上,就挥挥手让人丢钱自取。老季棋风骁勇,不拘常法,有些野路子味道。他大概没看过什么棋潜,但凭一生的实战经验,堪称一员上将。在老一辈棋手中,敢说稳赢他的没有一个。老季不大参加县里比赛,似把名分看得很淡。作为一个民间棋手,他的主要精力仍在生计,他下棋的主要场所在马路边,路灯下。天晚了,仍不肯回去,担子放一旁,买个烧饼啃着,脱一只鞋垫腚下,继续下棋。年轻人轮番上阵,或群起攻之,老季毫无惧色。只是太久了,也会出昏招,引得大家哄笑。我每见老季下棋,总有无限钦敬之情。一个地道的农民,平生不知有过多少艰辛和磨难,对棋道却终生迷恋,也算得清贫雅士了。深夜棋散,大街上已阒无人迹,老季挑起空担,在昏黄的路灯下蹒跚归去。那时你只能在心里说一声:老人家,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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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到枌榆棋社下棋的多是年轻棋手。其中最优秀者当数梁成勤。在丰县所有年轻棋手中,是他最先把老郭挑落马下并成为新科状元的。小梁也是北关人,棋艺受老郭影响很大,棋风也有点像。小梁打败老郭,老郭反倒高兴,说明棋界后继有人。老郭是工人,没多少文化,这是他的局限。小梁就不同了,有文化又肯动脑,常看古谱,棋路稔熟且视野开阔,行棋有大局观,很有大家风范。但他并不一味求稳,关键时常演弃子攻杀战术,可谓锐气逼人。一局棋看似险,其实都在成算之内。其风范颇似围棋国手聂卫平,有王者之风。小梁一连几年保持着象棋冠军的头衔。每看小梁下棋,总惋惜他生不逢地。在这边界小县缺少深造和与高手交流的机会。不然,凭他的气质和天赋,完全可以造就为一位国手。
可惜小梁工作太忙,好像还当过一阵子副厂长,有一段棋下得少了,不免手生。于是后来又相继冒出两个更年轻的冠军,一位是习著平,一位是雨华。小习下棋属功夫型。像功夫茶一样,慢慢泡开,细细品尝,棋下得滴水不漏,绝少张牙舞爪,到残局以兵取胜。小小年纪,不知他何来这么大的耐性。雨华是最年轻的冠军,只二十多岁,小伙子棋下得像他人一样漂亮潇洒,很有才气,能攻善守,实力不俗,当冠军决非偶然。这几位年轻人棋艺难分伯仲,全看临场发挥。事实上,在历次比赛中,他们都是轮流称王的。此外还有两位年轻的高手,一位是乔吉武,一位是谢黎亮。乔吉武是晚我几届的中学同学,为人仗义,棋风强悍,逢大赛多在六强之列,有时也弄个冠亚军当当。小谢的棋不温不火,软硬兼施,很有味道,也在前几名之列。但他更是一位出色的组织者,身兼棋协秘书长之职,不论平日活动还是组织大赛,都做了许多实事。他和乔吉武两人爱管闲事,哪位棋友家中有什么困难,或逢婚丧嫁娶,总会倾力帮助。我和棋友们的联系就主要通过他们二位。
县城之外,更远的乡下还有不少高手,有的见过,有的听说过。他们不大来县里参赛,都偶尔来县城会一会棋友。我离开丰县前,曾听说范楼乡出了一位天才少年,才十多岁,没上过学,好像还有点憨痴,却无师自通,对象棋有特殊的悟性,方圆几十里已无敌手。可惜没来得及去寻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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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在丰县发展较晚。从中日擂台赛之后才逐渐热火起来。一帮年轻人下班后就泡在一起谈聂卫平,谈得热血沸腾,大家视聂为民族英雄。
学围棋很快成风。棋书好买,拜师就有些困难。在那之前,当地下围棋的很少,只在文化人中有些懂围棋的,真正常下的就更少。据我所知,满县城也不过十来个人。丰县中学的陈一甫老先生算一个。陈老先生是我老师,他在丰县中学教导处工作多年,制定教案,刻刻钢板,性格温和,有点婆婆妈妈的。看到调皮的学生,就逮住了教育一通,也没多少词,就是一句:“看你看你光知道调皮,对得起你娘吗?”连说几遍,学生做个鬼脸跑了,他也不追,转身也走了,嘟囔一句:“这孩子!”陈老先生心眼很好,棋也下得善。我只和他下过一盘围棋,那时他已八十多岁,早退休了。我是初学,自然是输了。陈先生安慰说:“你很快就会赢我的。”他仍把我看成孩子。年轻人跟他学棋的下少,他也教得耐心。但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对年轻棋手付出心血最多的还是县图书馆张馆长。张馆长解放前做过国民党上校军官,后来起义参加了工作。他个子瘦长,常穿一身深色中山装,扣子扣到脖梗,走路腰板挺直,步幅匀称,说话慢条斯理,一副儒雅气象。因有那么一段历史,平日特别谨慎,待人和气,却又不卑不亢。县里每次棋赛,都请他做裁判长,棋友们都尊敬他。
张馆长家有两间客厅,每天都有一群青年在那里打谱学棋。张馆长义务教棋,一家人都跟着忙。烧水泡茶扫地,把免费招待看成本分,连着多年都是如此。青年人学围棋进步很快。那年枌榆棋社赛围棋,居然也能选出十强。估计都在业余初段以上水平。其间还有更好一点的。可惜张馆长突然一病不起,不久就谢世了。棋友们听说了很难过,相约为他送行,站了满满一院子人。
我是一九九二年举家迁来南京的,平日很少回故乡了。听说枌榆棋社又坚持了一阵子,终于曲终人散。偶尔回去,见到昔日的棋友,都很怀念那热热火火的几年。听说主要是没人牵头,也就要不到经费,只好散伙。
棋社是不应该解散的,那是一种很好的文化形态和氛围。除了下棋,还有友谊。我同样怀念枌榆棋社,更怀念昔日的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