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寿山,战士,功臣,战地记者,右派,编辑。
我只见过蒋先生两次,都在一九八一年。第一次是在夏天,从丰县到南京来,为《雨花》修改后来引起很大争议的小说《“狐仙”择偶记》。临走时到《钟山》杂志社小坐。那时我在《钟山》发表处女作《卖驴》才两个月。蒋先生正伏案看稿,只穿一件背心,肩胛上全是汗水,皮肤似古铜色。他从椅子上转回身,两眼迷朦着,像看一片荒野。很久,忽然嘴嗫成圆筒,笑了:“唔,小灶。”于是我知道他是山东人。“小灶”就是“小赵”。蒋先生把他的茶缸子递给我,之后就没说几句话。只是搓着手欢喜地看着我。第二次见到蒋先生时,他依然是这么欢喜地看着我。那是当年冬天,江苏文艺出版社在连云港召开长篇小说座谈会,我应邀参加,和蒋先生同居一室。这时,我们已有多次通信,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蒋先生从胶东半岛参加革命后,当战地记者多年,纵马于硝烟战火中,一支笔浸透了血迹。一九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到了地方,在山西文联工作时和赵树理成为朋友,文革二次下放,平反后调到江苏。蒋先生传奇般的经历,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我认识的蒋先生却是一位平静的长者。在连云港几天,有时相伴去海边,有时去山岗,面对落日和大海,我感受到的是无言的壮阔。蒋先生娓娓叙谈的是人生、文学和编辑的话题。他说小灶你知道吗?有人觉得你从文坛上冒出来有些突然,可我已经盼了多年,你家乡靠近山东,我熟悉那里,文化语言、历史民风、古道荒野,早该出一位作家。你不冒出来,也会有别人冒出来。我终于知道他那么喜欢我的原因,也因此懂得了什么叫编辑。编辑看到一位文学新人的出现,其欢欣决不亚于作家写出一部好作品。那几天,蒋先生买了一堆橘子,每每剥了皮递给我,看着我吃。我说你怎么不吃,他说我怕酸。短短几天,我沐浴在一位长者的慈爱里,这是缘分。
可惜这缘分太短。第二年,蒋先生身患绝症不幸去世。后来知道,他在病床上编发的最后一部小说是我的《古黄河滩上》。蒋先生去世已经十一年,我时常会突然想起他,突然。在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曾想另起一个题目。可是想来想去,没有比“蒋寿山”三个字更堂堂正正的了。的确,蒋先生只是一位普通的编辑,可我时常在想,什么叫“普通”呢?只不过生活和历史没有为他提供机会罢了。每个人都有一个人生,每一个人生都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听说蒋先生的追悼会上,自发去了很多人。他躺在那里,身上穿的是平反时发还的军装。那是他唯一展示给人们的荣誉。追悼会上哭声一片,惜乎蒋先生已悄然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墓志铭。